“我的好閨女,你聽媽媽把話說完。那是在民國二十五年立夏時……”李桃花從箱子底下拿出了那件繡著一隻小金鳳的紅兜肚……
杜繼業深深地愛著張巧惠。時間一晃,幾年過去了,他還是隻能在心裏暗暗愛著。
別看他已是二十歲的粗手大腳的小夥子了,可內心卻還是一個很靦腆的人。
不知為什麼,他近日來特別強烈地希望比平日更多地看見張巧惠,更多地想和她說話。可一旦見了麵,嘴反倒笨得像被驢踢了一般,對她說話的聲音連自己都聽不清楚。每當這個時候,他就趕忙離開她。生怕引起她一些不好的猜疑。
杜繼業一個人躺在土箍窯的炕上瞎猜想:張巧惠最近是不是覺察到了他內心的這些秘密呢?她可是個機靈人!他最近一段時間感到她看他的時候,那雙漂亮的眼睛裏似乎多了一種什麼意思。什麼意思呢?他也說不清楚。不過,他又想,這也許是他自己的一種錯覺!因為他覺得,她看他的時候和過去一樣是同學加同誌式的坦誠,並不見得她就有其他什麼“意思”。他又一想,還不能當著她的麵表示自己對她的“意思”,萬一她不接受他的“意思”,他就會掉進冰窟窿,從此又會失去生活的支撐點。杜繼業覺得他對張巧惠的這種癡情開始由“甜”變“苦”了。
是啊,一個男人一旦迷上一個女人,就覺得這女人是他的生命,他的太陽。除過這個女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暗淡失色了。為了得到這女人的愛,他可以付出令人難以想象的犧牲,甚至得到的不是愛,而是鄙視和侮辱,心裏也很難為此而悔恨自己,正如信天遊裏唱的那樣:
半夜裏想起幹妹妹,
狼吃了我也不後悔……
對如花似玉的張巧惠來說,提親說媒的快要踏破了她家的門檻。但她總是撒嬌地對媽媽說:“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我要留在你們二老身邊,一直等到哥哥當兵回家再找婆家。”
其實,張巧惠這是找借口掩蓋她對一個人已有“意思”的真相,她在心裏早就愛上了老同學杜繼業。
往往,純潔如玉、冰清如水的感情反倒成了一種束縛,誰也不願先開口捅破那張紙。
就在這年秋天——正是一九五六年,杜堡子初級合作社成立了。新任社長的靳興榮派人把方圓最吃香的解三皮影班請來,給莊子裏的父老鄉親們唱了兩晚上牛皮燈影子戲。
解三的皮影班子一到莊子上,人們便奔走相告,一向沉寂的莊子便熱鬧起來了。莊子上有嫁到外村的女兒,父母催著兄妹趕上驢去接回來看戲;外村嫁到本莊的媳婦子,催著自己的男人把老爹老媽接來看幾天戲,以此盡當女兒的一份孝心;一些平素交往甚少的農家,一時也住滿了專門趕來看戲的舊親故友。
戲班子的人吃過晚飯後,便開始準備了。他們先用自帶的四根寸餘寬厚的木條,依榫套成一個長方形的木框,糊上柔軟的白山紙,便是“燈影亮子”,再用一隻白瓷碗盛上大半碗香油,油裏浸著五支有小拇指粗的棉花撚子,這便是用來照投影人的燈光了。
夜幕降臨了,碗燈開始點上,院落裏擠滿了人。李拴柱從外麵扛進半截木頭椽子來,好讓自家婆姨娃娃坐著看。一些毛頭小夥子就蜂擁而上,爭相擠占了。他隻好搖頭歎息一聲,罵道:“哎呀,這幫驢日的,把人活活往死裏糟蹋哩!”
這時,戲班頭兒解三從亮子一側探了探頭,見場子裏人已坐滿了,就下令開演。一陣清脆的鑼鼓聲響過,稍停片刻後,正戲這才開場。
今天他們演的是山裏年輕人最愛看的《花亭相會》全本。果真名不虛傳,隻見戲班主角解三,集挑線、說唱於一身,生旦淨醜皆能;既唱高亢的高文舉,也濾細了嗓子唱張梅英。“寡人”、“吾皇”的正經道白都是他,插科打諢的滑稽戲言也是他。其他戲班成員也有幫幾句的,都屬打下手一類。
聽說解三大字識不了幾個,一副莊戶人模樣,整本整本的戲文卻背得滾瓜爛熟,在一個莊頭演十天半月的,不唱一本重戲。那筷子粗三根竹竿連著的牛皮人,在他手裏玩轉得栩栩如生,在亮子上的皮影人提袍亮袖,叩頭作揖,幹淨自如,一點也不蹩腳。
在山裏莊頭唱皮影戲最易引來喜事兒。有時外村人想在這個莊頭提親說媒,剛有那麼個相口,大人們便攛掇著讓娃娃去看戲,雙方在戲場上會碰見,一場戲下來,對方光臉還是麻子臉,是俊是醜,準能看個一清二楚,有的還會暗送秋波,一見鍾情哩。
滿場的人都把心思放在看牛皮燈影戲上,唯獨張巧惠無心看戲,她把目光投向人群中,還在尋找著一個人。
她發現杜繼業今天晚上沒來看戲。她開始猜想:他不會出啥麻搭吧?要是沒啥事,他一定會來的。因為,即便他對牛皮燈影戲不感興趣,他也應該知道她今天晚上一定在戲場子裏。
張巧惠在人群中不但沒看到杜繼業,還招惹來了幾個光棍後生的酸眉醋眼。她羞得麵紅耳赤地低下頭,退出了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