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1 / 3)

貨郎的一聲吆喝,把張乾坤從過去的記憶中喚了回來。他一激靈,才發現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天氣也開始放晴。他站起來向周圍一看,牲口和羊都還在附近的草地上啃草。

秋天的杜堡子,再不像往年一樣,幾乎是清一色的莊稼。現在,山坡、溝台上就像五彩織錦似的斑斕。各類秋季作物一塊一塊互相連接而又獨成一家,每個勞動者在土地上的創造個性都表現得淋漓盡致。也有個把地塊莊稼長得不怎麼樣。你可以知道它的主人必定不是個勤快人。

有的莊稼已經割倒並且摞在各自家門前的禾場上。赤膊的莊稼人把那金黃的顆粒一鍁鍁揚向蔚藍色的天空,碎雨似的五穀落下來,落在糧堆中打滾嬉鬧的孩子們身上。對麵的駱駝梁上傳來悠揚高亢的山花兒。道路旁,可以看見農婦們提著糖茶和剛出籠的白麵油花卷饃,得意地像風車車一樣走著碎步。山野裏,牛、羊、驢、馬,成群結隊的很少,往往是三五七八個,分別由一些孩子和老人放牧。沒有什麼人閑呆著。生活和勞動是平靜的,但又充滿了一種緊張的節奏。土地和人,一切積極性似乎都調動起來了。

張乾坤在莊稼行裏可算得上一把好手。他在土地上的那種精通、縝密和自信心,不亞於工廠裏一個熟練的八級老工人。雖然他已是年過半百的半搭子老漢了,但經務莊稼在杜堡子仍是數一不數二的。他經常一個人自言自語念叨著一句話:“唉,這人可以虧人,但土地不會虧人!”眼下,他家的秋莊稼長勢都很好,並且在園子裏抽空種的二分地旱煙,長得有半人高了。

說實話,自從前年女兒梅玫考上大學後,他和老伴既高興又愁腸。為給女兒湊足每學期的學費,老兩口起早貪黑沒命地在地裏刨抓。他家的幾十畝承包地除種少許口糧外,絕大多數種的是經濟作物和倒茬的小秋作物。在這十年九旱靠天吃飯的地方,經務土地稍有計劃不到的,減產不用說,甚至會出現絕收。還算好,天道酬勤,他家的幾十畝承包地一年下來打的糧食,除留夠老兩口吃的口糧外,還能變轉個千兒八百塊錢。女兒上大學的學費也用不著張口向別人借。為了省幾個錢,除女兒第一年從上海回來跟他們過了個春節外,他再沒有讓女兒回過家,並支持她在寒暑假給別人家的孩子補習功課掙學費。他們與女兒之間盡管每月都互通一封信,但不能替代母親對女兒的牽掛之心。特別是一到假期,田玉芳有時想女兒想急了,就用手摘下掛在土牆上的像框,隔著玻璃用臉頰親熱女兒從大學裏給他們郵回來的照片。當她兩眼噙滿淚水地把像框掛回到牆上時,就責罵老漢心太狠。當張乾坤一看田玉芳想女兒的心病犯了,故意跟他找茬時,他卻默認地出溜到院子裏幹活計去了,裝著沒聽見。任憑田玉芳一直把他數落夠,他從來不還言。他心裏想:好我的瓜婆姨呢,哪有父親不疼愛兒女的?都兩年多沒見女兒的麵了,我和你一樣,時不時偷著從像框裏看幾眼女兒,即便是下地幹活也是精神的。隻不過害怕你過分擔心,所以才拿得沉穩罷了。再說了,女兒不是在信中告訴咱們,她現在給學校一位教授的孫子當家教,一個假期給她二百塊錢酬勞。假期隻有一個多月,就來回一趟要走半個月的路哩,還得花三百多塊錢路費。這三百多塊錢,對咱們土裏刨食的農民來講,那是個啥概念。既費時間又花錢的事,咱們還洋氣不了這一把。咱倆現在的任務主要是供女兒把大學上出來。待女兒有了工作,能留在上海時,再體麵地在城裏頭找個女婿,把家給安置了。到那時候,女兒女婿把咱老兩口接去風光地浪一趟就知足了……

因為加緊收割糜穀,張乾坤有些體力不支。正好又趕上幾天連陰雨,他一頭倒在熱炕上,拉著沉重的鼾聲,沒明沒黑。除過給羊、牲口添草料就是睡覺。他似乎要把一年裏積攢下來的疲乏,都在這幾天散發出去。

多麼好啊!蒙矓的睡夢中聞著黃米飯和青頭蘿卜拌韭菜的香甜味;聽著自己的老婆在鍋灶上把盆盆罐罐碰得丁當響……

吃過中午飯,院子裏仍然淅淅瀝瀝地落著雨點。田玉芳麻利地收拾完碗筷,用香皂洗了手,從紅箱子裏拿出那隻用新手絹包著的鞋底,上炕坐在窗戶前,開始一針一線地納起了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