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離別五十幾年的患難兄弟,又怎在南原城的土街上如期而遇了呢?原來,已在國家計委副主任崗位上退下來的段老,想回故裏杜堡子了卻一下思鄉的心願,於是,便給李拴柱寫了一封試探信。沒想到,信發出時間不長,就收到了李拴柱的親筆回信。兩位老人互通了大半年信後,段老就把回家的日子選定在了清明節的前一天。
為了不驚動當地政府官員,段老給北京軍幹所的老戰友求了個情,讓給軍幹所開車的孫子段鵬翔開上單位裏的軍用越野車,從北京護送他回一趟闊別五十多年的故裏杜堡子。
李拴柱收到段老的電報害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一大早請來莊子上飯菜做得最好的幾個年輕媳婦子,讓她們精心給段老準備飯菜,自己把兒子李有新叫上,套著毛驢架子車到南原城接老哥段雲浩來了。
段雲浩讓孫子一個人開著軍用越野車走走停停尾隨在毛驢車的後麵,他卻和李拴柱坐在鋪著山羊皮襖的架子車廂裏,把腳往皮襖的袖筒裏一鑽,兩個人擠在一搭裏披著他從北京帶回來的那件黃棉大衣,說說笑笑地往回走。
一路上,兩個人心情都特別好,架子車每過一個溝壕,一個山峁,甚至一個塌棄的古院子,兩個人都能情不自禁地講述一段發生在這裏的有趣故事來。
吃過晚飯,送走最後一批來拜望他的鄉親們,段老和李拴柱兩個人圍坐在窯裏的熱炕上,又接著話茬拉談開來了……
李有新還沒有閑工夫坐下來聽他們話說杜堡子。他得抓緊時間給兩位老人燉罐罐茶。隻見李有新給小瓷缸裏放上幾小塊磚茶,倒上水,手裏抓著小瓷缸上用鐵絲纏著的長把把,把瓷缸擱在燒砟子(一種無煙的煤)的鐵爐子火上煮。一會兒茶水咕嘟咕嘟地開了,他用一根幹淨的小木棍把溢上罐罐口的茶葉不停地搗下去,邊熬邊搗,邊搗邊熬,待茶水釅了,他用小木棍潷住茶葉,把茶倒在一個小瓷盅裏,先雙手接給段老。段老小口呷,慢慢品著罐罐茶,愜意和滿足盡寫在了老人的臉上。
孫子段鵬翔問爺爺:“山裏的罐罐茶真的那麼香嗎?”這一問,老人來了興趣,便給孫子講述罐罐茶的茶道來了。
“告訴你小子,山裏莊戶人家圍在火爐旁搗罐罐茶,就像現在的城裏人坐在音樂茶座裏喝咖啡一樣。形式盡管不同,但心境是一樣的。山裏人熬出的罐罐茶,色如咖啡,其味澀醇,其功致和。它不大剛大烈,不大火大熱,不大陰大寒,熱天喝解暑解乏,冬天喝暖心暖身。若是吃了牛羊肉,再搗上兩罐罐,連打出的嗝也是肉香裏帶著茶香……”
李拴柱一看段老想呷茶,便接上他的話茬說:“山裏有條件的人家,大人們上地前,總要抓緊時間喝上兩盅,幹一個上午的活不再喝水也不覺著渴。晚上,全家人圍坐在火爐旁搗罐罐,輪流把盞,你一杯我一杯,邊喝邊聊,或陳穀子爛芝麻,或村旁地頭邊眼見、瓜架豆棚下耳聞,說說笑笑,其樂融融……”
李有新給父親李拴柱雙手接過一盅茶。段老又把話頭搶了過去:“說實話,爺爺小時候給杜老二家扛長工時,能呷上幾口罐罐茶那可算得上是一種奢望了……”
段老在逸聞軼事的茶話中香噴噴地進入到了夢鄉。
第二天吃過早飯,李拴柱陪段老到杜老二家的古堡子裏轉悠了一圈。昔日高大威嚴顯示主人金錢地位的堡子,已變成了塌牆爛院。整個堡子南牆塌進了前些年被水衝的地穴裏。不知是誰,早把院子給開成了種莊稼的地。
因為今天是清明節,兩位老人離開堡子,慢慢轉過饅頭山崾峴,上了上壕灣。他們倆商定,瞞著其他人,先到各自的老先人墳前燒幾張紙。待兩位老人從上壕灣下來,發現幾乎所有的墳塋前都有燒過紙的灰燼,隻有杜老二的墳前沒有人來過。
段老在李拴柱的攙扶下上了饅頭山。他站在山頂的那棵老榆樹下摸著樹皮,感慨地問李拴柱:“這棵老榆樹少說也有六十年了吧?”
李拴柱掐指算來,“老哥,這棵樹已經長了六十三年了。”
“兄弟,你還記得嗎?這棵榆樹是咱倆放羊放牲口時,把一枝吃完榆錢的枝條隨便插在這裏的,然後你一泡尿我一泡尿澆上去,把它給尿活的。”
“咋還不記得呢。說起你這個老鬆那時夠壞的,我當時沒有尿,你就硬讓我站在這裏等了足足有兩炷香的時辰,擠完最後一點尿才讓我追羊去。我緊追慢追羊進了人家的青苗地,掌櫃的杜老二攆到跟前用樹條子狠狠地把我抽了一頓。你可倒好,二郎腿坐在牲口的背上,唱著幹花兒轉到了山背後。”
“哈哈哈,操他娘的,想起那時也真是的。”
段老順勢坐在一個土坎上,極目環視四周觸景生情。心裏跳出“歲月如歌”這個詞來,便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了當時最走紅的那首《信天遊》。說是哼唱倒不如說是吟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