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鵬翔問爺爺:“山裏的罐罐茶真的那麼香嗎?”這一問,老人來了興趣,便給孫子講述罐罐茶的茶道來了……山裏莊戶人家圍在火爐旁搗罐罐茶,就像現在的城裏人坐在音樂茶座裏喝咖啡一樣。
在張天宇回杜堡子探家的第二年春天,確切地說是清明節前後。
黃土山塬盡管仍然還是一望無際地荒涼,但向陽的杜堡子卻隨處可見盎然的春意。戶外的陽光有了一種暖烘烘的感覺,春姑娘帶著潮濕的柔情,開始親吻酣睡了一個冬天的禿頭憨腦的山梁。
楊樹和柳樹的枝條已經泛出了鮮活。一團雪白的杏花或一樹火紅的桃花點綴在莊戶人家的房前院圍,給原本荒涼的莊子平添了許多繁榮景象。
一個無風陽光燦爛的中午,在李有新家幫忙做飯的幾個婦女,她們的臉上都帶著某種緊張神色,像是在操持敬神的祭品。原來,在李有新的家裏將接待一位從北京來的大幹部。這位副部級幹部不是別人,就是杜堡子土生土長的段狗蛋段雲浩。
說起他,他的確是個命大人。
記得在民國九年(一九二〇年)農曆十一月初七那天晚上,剛躺下不久的段狗蛋被尿憋得難受,很不情願地從熱被窩裏爬起來,光著身子正站在院畔上對著月亮撒尿尿,突然感覺到腳底下劇烈地抖動搖擺了起來。他尿沒撒光,折轉身剛想往窯裏跑,隻見自家的門頭轟隆一聲塌下,裏麵的燈光不見了。段狗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意外,隻覺得腳下顛來倒去,頓時頭腦發暈,腿子發軟,無力站穩腳跟。他順勢爬滾到院畔下的打麥場裏,一看天空變成了一個紅坨坨,滿耳被山崩垮塌聲、樹木摧折聲、牆屋傾倒聲、男女哀號聲、牲畜嘶叫聲……無數悲哀、無奈的聲音所填塞。待“天”塌畢後,連凍帶嚇瑟瑟發抖的段狗蛋,用凍得發直了的手,把麥秸垛掏挖了一個洞鑽進去一夜再沒敢出來。隻等到第二天一大早,他才光著身子哭跑到杜家堡子,找跟他家沾點親戚的杜老二。杜老二還算有點仁慈之心,叫人把地震砸死的段狗蛋的父母和兩個兄妹挖出來埋了。杜老二看段狗蛋無依無靠,就把他收留下給自家做了長工。那一年他才十歲。從此以後,他就跟比他小兩歲的李拴柱成了同生死共患難的兄弟。
五十三年前替掌櫃的杜老二給紅軍趕羊馱糧的情景,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曆曆在目——
“狗蛋哥,掌櫃的叫咱們趕緊回去放羊下地呢。”
“我知道了。牛娃弟,你先跟他們走,我後麵就回來了。”
其實,他嘴上跟小名叫牛娃的李拴柱說回家的事,心裏卻在打著如何跟紅軍走的算盤。他一個人在街上溜達了整整一個下午,估摸著掌櫃的杜老二也回家了,便一個人溜進紅軍駐的院子,找見了跟他握手的那個大個子紅軍……
軍用越野車在黃土山塬的土路上行駛著。車窗外閃過一座座玄黃色的山巒。車後揚起的塵土,在路的上空漂浮著久久不能散去。車像一支巨型筆頭,在空曠的山野裏走畫著山路的原版圖。
滿是白發的段雲浩老人,微微前傾著身子,透過車玻璃掃視著黃土高原廣漠的田野,兩隻眼睛閃閃發光。
自一九三六年跟西征紅軍走後,他五十三年沒回故鄉了。走時是一個給人放羊種地的長工,現在已是一個副部級高幹。這些年來,他不管是在祖國林海莽莽的西南邊陲安營紮寨,還是在美麗的北京工作生活,但他的夢裏卻常常是一片黃顏色。現在他終於又看見了這可愛的土地!黃色永遠是溫暖的色調;老人硬邦邦的渾身滋出了一股回家暖烘烘的感覺來。
故鄉,你好,我回來了。我就是那個小時候吊著鼻涕、腰裏係草繩、給杜老二扛了十六年長工的段狗蛋……
“爺爺!還有多遠就到老家了?”
“再有五六十裏路就到家了。”段老對專程從北京開車護送他回家的孫子段鵬翔說話時,兩隻眼睛仍然貪婪地掃視著車窗外的一切,這一切似乎是那麼熟悉,又是那麼的陌生。
當車行駛了一段平坦的土路後,前麵出現了一座小鎮。“到了!這就是我給你經常說的南原城!”段老有些激動,他迫不及待地讓孫子把越野車開到城外的路邊停下,自己打開車門先下了車。
老人靜靜地站在古城的西街口,望著前麵的鍾鼓樓,似乎在默默地向它致敬。他在心裏念叨著:“南原城,你一定不會認出我是誰。但我並沒有忘記你,隻不過那一切都屬於過去了……”
“狗蛋哥……”
“牛娃弟……”
五十三年後,在李拴柱喊出段雲浩的小名時,段雲浩也認出了跟前站著的李拴柱。兩位老人站在南原城的土街上,激動得擁抱在了一起,鼻子一把眼淚一把地哭開了。
他們倆如此親熱的見麵儀式,招來了一群人圍觀看熱鬧,都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當人們打聽說這位滿頭銀發的老人就是當地走出去當了“宰相”的段雲浩時,又“突”地擠過來,爭搶著與段老握手親近。都想沾點老人的官運和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