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情與政(11)(1 / 1)

而這種分離的最直接最淺露的表現莫過於照鏡子--自我觀照。人生有一雙眼睛,眼睛是人類的驕傲。借助於科學技術器械的幫助,我們的眼睛可以“看”到幾十萬光年外的星球,可以看到細胞膜細胞液的運動,可以看到機械的內部或人體內髒,當然,可以看到大千世界的顏顏色色與形形狀狀。然而可悲可歎的是,一個最切近最普通的對象他卻看不到,那就是他自己的眼睛。人永遠不可能用自己的雙目直接看自己的雙目與緊圍部分。為了看到自己的麵容,人們隻能求助於反射性能良好的材料。人們終於發明了用玻璃、水銀等製作的鏡子,比在井裏“照鏡子”當然要好,比中國古代的銅鏡也要好得多。可以想象人們發明鏡子或第一次使用現代高清晰高保真鏡子時的興奮乃至驚恐心情(所以有照鏡侵魂之懼)。而看鏡子裏的自己實際上不是直接看到自己,那隻是看到自己對光的反射在鏡麵上的再次反射,看到的隻是自己的虛像而已。在照鏡子的同時,最激動人心之處恰在於人們發現了另一個我,一個是照鏡子的實我真我,一個是鏡中映射出來的虛我假我,這不就是自我的分離嗎?如此說來,寶玉照鏡而眠,夢到另一個寶玉,不就以“小兒科”的手段,表達了這樣一個相當深邃動人的感悟嗎?

擴而言之,我們每個人都是不發光或基本上不發光的。我們能被別人看見是因為我們都反射了自然光或燈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都是鏡子。唯物論的反映論強調我們每個人的大腦都具有類似鏡子的功能。現實主義的文學理論則喜歡談論文學是一麵鏡子,在這麵鏡子中映射著社會與人生。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曹雪芹才是第一個真寶玉,大寶玉。在《紅樓夢》的所有人物中,寶玉最富於作者的自傳色彩。當曹雪芹寫這部書的時候,當他懷想起少年時代的一切的時候,少年時代的曹雪芹--在很大程度上是賈寶玉的原型--便是作家曹雪芹腦海這麵大鏡子中回射出的第一個虛像,我們可以稱為“寶玉”,當把“寶玉”置之文學這麵鏡子的映照之下,予以發揮發展提煉引申之後,便成就了書中銜玉而生的賈寶玉,即“寶玉”了,這位“寶玉”仍在尋求對自我的審視,於是出現了甄寶玉,出現了“寶玉”。而甄寶玉在寶玉的夢中宣稱在自己的夢中見到的那個寶玉,便是“寶玉”了。他們互為映像,互相觀照,一個連著一個,一個派生一個,就像兩麵鏡子對照,會照出無窮長遠的無窮鏡子來,就像放一件物品在兩麵對照的鏡子中,會映出無窮係列的無窮物體來。這種光學反射上的“長廊效應”,正是由曹雪芹而石,由石而玉,由玉而賈寶玉,由賈寶玉而甄寶玉的根源,也可以說,這是一種自我觀照上的“長廊效應”,自我意識中的“長廊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