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情與政(12)(1 / 1)

這裏,作為書中人物,當然先有無生命的、自在的“石兄”--寶玉,再有賈寶玉。賈寶玉之所以假--賈,因為按作者於書首所講的觀點,人生本身就是一種虛幻。而對於人生之“真實”而言,文學之“真實”,文學之人物不過是真人生真人物之虛的即假的“像”。賈寶玉的錦衣沃食,賈寶玉的多情多感,賈寶玉的沒落衰微,其實都是一種幻化了的假象。除此而外,從封建正統的觀點來看,作者也無法否定這位寶玉二爺的“不肖”“無能”“無事忙”“頑劣”“呆癡”“下流”“邪癬”,總之,你盡可以給他扣上許多貶詞。貶來貶去,他又像一塊寶玉一樣的聰慧、潔淨、通靈、有悟性。從他的自我評價來說,在一切的女性美(包括男性如秦鍾的女性美)麵前,他隻感到自慚形穢,隻感到自己是個“濁物”。這樣,他當然隻能是賈寶玉。而與他又相同又相異的另一個自我,另一個自我的參照物,便是甄--“真寶玉”了,可惜的是,這個甄寶玉沒有寫出什麼名堂來,不知一百一十五回對甄寶玉的描寫是否也是高鶚的不符曹氏原旨的拙劣多了的續作。筆者倒寧願認為,世界本來就是賈寶玉好找,而真寶玉難求的。從“假語村言”的小說家的眼光,從“色即是空”的過來人的眼光來看,不但寶玉是假,其他又如何不假?

這種自我的一分為二現象,搞得嚴重了,會不會成為精神分裂--精神病?例如一種妄想型的病人常常認定自己是另一個人或另一件物:例如認定自己是殺人犯或是一棵樹。這樣,賈寶玉的夢遇甄寶玉,完全可以作為一種異態(非常態)的心理活動來研究。賈寶玉與書中其他人物的一大區別在於他的精神病或準精神病病史。除了他與鳳姐一起犯過瘋病--書中解釋為趙姨娘、馬道婆的做祟--外,他的數次摔玉,他的錯把襲人當成黛玉來表白愛情--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他的吃胭脂之類的習慣,他的認真相信小丫頭關於晴雯死後掌司芙蓉花的胡言,他的坐在山石上出神達“五、六頓飯工夫”“不覺滴下淚來”,確實有某種精神病態、精神異態的味道。人們在這種病態異態之中,由於放鬆了有意識的自我的控製,常常會反映出更深層的精神活動、精神狀態,至少能反映出精神生活中不為人知的另一些層麵。通過寫這種異態病態來深刻地寫人,已成為一些現代作家常用的寫人物的方法。無師自通,長廊效應,正因為曹雪芹對賈寶玉這個人物的心靈體會得太深太透了,他早已運用了這種方法。從寫作技巧的觀點來看,這也是令人讚歎不已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