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情與政(16)(1 / 1)

賈寶玉的呆癡時而表現為一種不顧一切的坦誠,這是最令人感動之處。當紫鵑以“你妹妹回蘇州家去”的“頑話”,將寶玉嚇得患了“急痛攻心”的“痰迷”之症以後,寶玉的表現與其說是更癡更呆不如說是更真更切。他索性道出了自己的心願,永遠不與黛玉分離,永遠與黛玉在一起,他痛恨、他恐懼於一切可能暗示黛玉的離他而去的東西。薛姨媽說:“寶玉本來心實……這會子熱剌剌的說一個去,別說他是個實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病了,更顯出實心眼來了,或者用賈母的話,顯出寶玉的“呆根子”來了。把這個等式倒轉來讀,心太實,便是呆,便是精神病了。直言不諱,哪怕以一種乖戾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實心,而不怕嘲笑譏諷反對,這就是一個精神病人的特權(而精神正常的人是無權這樣實心眼的),這也是一個病態的社會、一種病態的文化下的精神病人的特征。這能夠不令人慨歎嗎?這能夠不吸引文學描寫的筆觸嗎?

這次是寶玉精神病史上最嚴重的一頁記錄。還有一次是遇祟,遇祟那次隻喊頭痛,沒有心理活動的跡象。“有時寶玉睡去,必從夢中驚醒,不是哭了說黛玉已去,便是有人來接。每一驚時必得紫鵑安慰一番方罷”。寶玉的精神是太脆弱了,能夠成為他的精神寄托、靈魂寄托的事情太少了,他的感情又確是太深摯了--他既能泛愛又能專愛,既能普遍審美又能專向一心,既能瀟灑遊戲又能以命相托--他變得更可愛些了。而一個這樣的人能屢屢患痰迷--精神病,能在病中裝瘋賣傻而又真瘋真傻地鬧一頓,這也是一種不得已,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甚至似乎又有些令人羨慕了呢。

果然,逐漸痊愈後,“寶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鵑回去,故有時或作佯狂之態”。什麼叫狂?什麼叫佯狂?實也難分。依筆者的愚見,佯狂也是一種狂。一點不狂的話,又何必佯狂?而狂中也難免佯的因素。否則,寶玉病時,怎麼不喊把黛玉“打出去”而隻喊把接黛玉走的人“打出去”?叫做:

佯狂本亦狂,

癡狂亦須佯,

不佯又不狂,

如何哭悲涼,

如何訴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