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至先生這時住在昆明附近的一座山裏,他每星期進城兩次,一次步行十五裏。就在這樣的行進中,他完成了充滿現代精神的《十四行集》的寫作,而這種堪稱是象牙塔中精品的作品,卻是在戰時極其艱苦的環境中產生的。馮先生回憶這些十四行詩的寫作時說,“在一個冬天的下午,望著幾架銀色的飛機在藍得像結晶體一般的天空裏飛翔,想到古人的鵬鳥夢,我就隨著腳步的節奏,信口說出一首有韻的詩,回家寫在紙上,正巧是一首變體的十四行。”(《十四行集序》)
與聯大的師生們創作那些現代詩的同時,戰爭正在激烈地進行。前些日子我訪問騰衝參觀了滇緬戰爭紀念館,史料記載說,那場戰事極其慘烈,我方付出了傷亡二十萬人的代價。1942年3月8日中國遠征軍失去側翼,同古失守,曼德勒、臘戌、八莫、密支山陷落,時年六十二歲的史迪威將軍,身著士兵服,肩背卡賓槍,與遠征軍一起撤退野人山。援緬的中國遠征軍十萬三千人中幸存四萬六千餘人,傷亡近百分之六十。在這些士兵中,就有聯大的學生。
聯大的師生,傾心於科學和藝術,寫著精美的詩篇,卻是從來不忘社會盛衰、民族興亡。
據統計,聯大先後有學生8000餘人,參軍人數達834人,平均每一百人中,就有十四人參軍。穆旦、杜運燮的一些經典詩篇都作於軍中。這是杜運燮的《滇緬公路》——
歌唱啊,你們,就要自由的人路給我們希望與幸福,——給我們明朗的信念,光明閃爍在前麵,這是穆旦的《讚美》——
當我走過,站在路上踟躇我踟躇著為了多年恥辱的曆史仍在這廣大的山河中等待等待著,我們無言的痛苦是太多了然而一個民族巳經起來然而一個民族巳經起來。
我進北大是1955年,當時正是中國的“百花時代”,到處彌漫著早春氣息。戰爭已經遠去,建設正在展開,生活開始了新的內容。當時我們大學生活中有一個響亮的口號,叫“向科學進軍”,學校號召我們爭當“先進集體”。北大在馬寅初校長的領導下開始了充滿理想的無憂無慮的學習生活。
我在入學的第一學期就參加了“北大詩社”。在開學之初,詩社發表文告,向新同學介紹北大詩刊:“北大詩刊是在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創刊的。在創刊號上,詩人力揚在《給青年詩歌工作同誌》一文裏寫道:‘被共產主義思想所照耀著的英雄時代,為建設社會主義而前進著的我們偉大的祖國,每時每刻都出現著無數新生的美妙的事物,值得我們去歌頌。’一年多以來,它已經成為熱愛詩歌的同學們親愛的伴侶,同學們喜愛詩刊上登載的詩,也願把自己的詩拿出來發表。到現在為止,《北大詩刊》已經出了十六期,詩刊的編輯從內容到形式都在不斷地改進著。”當年的詩刊是十六開本,人工刻寫,油墨印刷,封麵是簡單的套色。記得每本售一角錢。我參加詩社好像是有老同學介紹,他們不知從何得知我有寫詩的經曆。這一年的年末,我寫了迎接新年的詩:《一九五六年騎著駿馬飛奔而來》。
50年代北大最重要的學生刊物是《紅樓》。《紅樓》籌劃於充滿幻想的1956年,而於1957年元旦正式出刊。我參加了出刊的籌備工作,創刊後擔任詩歌組長,張元勳和林昭都是詩歌組的成員。《紅樓》周圍集聚了北大最活躍的作者,尤以詩歌為甚,這時我認識了眾多的北大詩人,除了張元勳、林昭,還有李任、馬嘶、沈澤宜、蔡根林、杜文堂、王克武、孫克恒、孫玉石、劉登翰、江楓、任彥芳等。
《紅樓》的創刊號上,我們延請中文係的林庚先生為之寫了序詩,百年校慶前後經馬嘶、張元勳和我幾人核對,是這樣的四句整齊的“林庚體”:
紅樓你響過五四的鍾聲
你啊
是新詩搖籃旁的心
為什麼今天不放聲歌唱
讓青年越過越覺得年青
在當年的北大詩壇,女詩人很少,才華橫溢的林昭就格外引人注意。她曾以任鋒為筆名為一張照片題詩:
世界是這麼廣大
友誼是這麼真誠
生活是這麼美好
我們又這麼年青
這四句詩代表了那個時代,那個時代的我們的思想情感。當年我們是非常純真、甚至是非常天真的一群。這種純真和天真,不單是由於輕信,而且也由於發自內心的熱愛。那時我們不會、也不敢懷疑。我們的堅信一直延續到夢想被現實的打擊而破滅的最後。在我們的同輩中,有人因才華橫溢而遭不幸,其中最讓人扼腕的是林昭之死。這一點以後將有敘說。
1957年的春天依然美好。《紅樓》編輯部的同人們,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結伴出行,我們“沿著‘五四’的道路”從“民主廣場”出發,經趙家樓,過段祺瑞舊宅,直抵天安門。事後寫出了一批紀念“五四”的詩歌,這些詩歌在那年五四廣場的簿火晚會上朗誦。張元勳的回憶文字《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記述了1957年5月4日夜晚在北大廣場上的簿火晚會與詩歌朗誦的盛況:
當時,北京大學黨委書記在主席台上把第一支火炬點燃,遞給站在台前二級台階上等待傳遞的第一位同學1那同學接了火炬轉身把主席台下的數十支火炬頃刻點燃,那數十支火炬又把等待著的數千支火炬點燃,整個操場頃刻之間變成了火炬的海洋,光明的海洋,熾熱的海洋,呼嘯的海洋!而詩朗誦便在高音的麥克風裏響起!林昭站在主席台的南側,她是為詩朗誦做“顧問”的,她看著那翻動的火炬之山,火炬之海;聽著那詩歌之風,詩歌之雨,而在這詩與火、聲與色、靈與情、靜與變的美景裏沉思著,她隻是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