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活的時候,使館上下一齊動手。黃鎮和剛從大學畢業的隨員劉豐強搭伴,從樓下往上抬鐵窗。小劉步履蹣跚,汗水順著兩鬢往下流,嘴裏叨叨:“這印尼的天氣熱死個人!”
黃鎮讓他把鐵窗靠在牆上,歇一會兒。他自己也擦著額上的汗,逗笑著:
“你這個小青年還不如我這個老頭子!”
劉豐強坐在磚頭上直喘氣:“我是餓、餓了。”
黃鎮想起件什麼事,偏著頭問道:“你們隨員夥食可以吃得好點嘛,我怎麼總看不見你吃好菜呀?”
劉豐強抹著頭上的汗:“我出身貧苦,吃飽就覺得很滿足了,再說省點……”
“攢錢這個事嘛,看起來不錯。”黃鎮把劉豐強拉到窗子旁邊,推心置腹地說,“但這種思想發展下去,也會走上邪路,你信不信?國家讓我們在國外工作的人員生活好些,保持健康的身體、充沛的工作精力,個個吃得紅光滿麵,這是代表我們國家的麵貌,麵黃肌瘦的,能說國家富強?這和你的名字可不相稱,豐潤才顯富強嘛!”
劉豐強仿佛陷入了深思。別看大使勞動時脫掉外套裏麵縫縫補補,可會見外賓時總刮幹淨臉,擦亮皮鞋,收拾得整整齊齊,顯出一派優雅的外交官風度。
“另外,寄往國內的安家費,不能太多。”黃鎮低聲加了一句。“當然少了也不夠,多了影響不好。”
兩人說話的當兒,收發把一份大宗文件送來。劉豐強拍拍手上的灰土收下。
這時,大使又問他:“對印尼華僑的雙重國籍,我國政府的態度是什麼?”
劉豐強低下皺紋不多的腦門,搖搖頭。
“給我的文件裏不是都寫著嗎?”黃鎮問。
劉豐強摸摸腦袋:“上麵寫著‘大使親閱件’,我不能看。”
“哎,”黃鎮拍拍他的背,“你既兼任我的機要秘書,內容都可以看。理解不了的,可隨時來找我。”他又指指劉豐強手中的文件袋說:“晚間一定要把文件、保密本放在保密包內,統統集中到鋼筋水泥的檔案室裏,白天辦公時再拿出來。
這樣,夜裏遇到什麼情況,就不用擔心文件的事了。”
保密設施安裝停當,黃鎮鬆了口氣。他拿出筆墨硯台,鋪開宣紙,開始作畫。他貓著腰,手中執著畫筆,讓墨跡在宣紙上恣肆地揮灑。隨著身子在桌邊不停地擺動,好像人沉醉在雲裏霧裏,周圍的世界都已不複存在……他畫了幾幅墨竹、梅、小鹿……曠日不畫,手生了。他看得自己直搖頭,便寫上“一塌糊塗”
幾個字,揉成一團扔進紙簍。他出屋去透透空氣。在門口,看見一個印尼工人正在倒垃圾,黃鎮便上前打招呼。
垃圾工人尷尬地笑笑,推著車要走。
黃鎮看見垃圾車上裝了一籮筐,裝滿了從使館撿來的紙。黃鎮心想,莫非這個工人生活拮據,要靠這些廢紙換錢養家?他摸遍身上,找出幾個印尼盾給垃圾工人。垃圾工人推辭幾番,收了錢,感激地推著車就要走。黃鎮想起扔掉的那些畫稿莫非也在籮筐裏,就用手去扒,奇怪的是一張也沒有,可垃圾工人隨著黃鎮的舉動,卻愈發緊張起來,額頭上都流下了大汗珠。直到黃鎮拍拍兩手,朝他笑笑,他神色慌張地拔腿就走……
黃鎮信步來到傳達室,跟看門的小周說道:“你要注意進出的人員,特別是這個垃圾工人,他的舉動有些反常。”
小周低頭答應了一聲。
黃鎮滿腹狐疑地瞅了小周一眼,這才發現這位年輕小夥子頭發亂蓬蓬的,毛茬茬的連鬢胡像茅草一樣長,兩頰陷了進去,腮幫突了出來,整個臉麵瘦了一圈。
小周被黃鎮奇異的目光盯得局促起來。
“小周啊,我這個‘老頭兒’臉上都刮得幹幹淨淨,你怎麼反而留起胡須來啦?”
小周不言語。黃鎮在他對麵坐下,又一遍遍地詢問著。小周被問急了,脫口而出:“我是熱血有誌的華僑青年,到使館是要幹一番事業的,可,可竟當了……看門狗!”
“你這個態度就不對了。”黃鎮拍拍他的膝蓋。他知道小周當時特別想當翻譯,“你要把眼光放遠點。新中國成立後,我們的工作開展很快,印尼朋友、華僑、華人找到使館來的不少,必須有一位懂得當地語言、熟悉當地情況,又能及時反映新中國精神麵貌的同誌,你不是最合適的嗎?這比當翻譯還重要。人家找上門來,順利地溝通了情況,解決了問題,也就擴大了新中國的政治影響,你說你這個工作重要不?”
小周大約想起了自己的角色,隨即把身子挺直,精神好些了,眼光也比較明淨。
從此,小周嚴密注視那個垃圾工,可他再沒有出現。有消息說,這個垃圾工人是美蔣特務指派的,要他把從使館撿來的廢紙都送去,說好給他多少錢,可他送了幾次,並沒得到賞錢。不知是氣憤還是害怕,他不再來了,而且向別人道出了實情。
黃鎮聽到消息,一拍腦瓜:“嘿,我們的廢紙對敵人也是有用的。”使館很快壘了一個燒廢紙的爐子,定期把清理的廢紙燒掉,並要人守著直到燒盡為止。
有時黃鎮也蹲在地上,用個樹枝幫著公務員撥著紙燒。他一直納悶:自己扔掉不少廢畫稿,怎麼燒的時候隻有幾張?這個謎一直到1984年才解開:曾在印尼使館工作的黎笑村拿來一疊畫稿,請黃鎮題寫幾個字。黃鎮一看,是當年在印尼畫的墨竹、伴鹿、雙鵝……大為吃驚。原來黎笑村十分愛惜黃鎮的字畫,暗中交代公務員,燒前一定要交他看看,好的挑出來,一直收藏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