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鎮因疲勞和講話太多,喉嚨嚴重發炎,已經說不出話來。他用毛筆給蘇加諾總統寫了一封信,附上譯文,要求他幹預這件事。
蘇加諾約見黃鎮。把政府即將頒布的第十號規定給黃鎮看。其中有試圖削弱華僑在鄉間零售貿易中所占優勢的內容。
“這是總統的意見嗎?”黃鎮問了一遍。
“正相反,這項規定反映了一部分人的願望。但作為總統……”
黃鎮默不做聲,憂鬱地看了看蘇加諾,說:“這股逆流絕不是印尼有識之士所願看到的,更不是廣大印尼人民的願望。我希望總統能本著對中國睦鄰友好的方針和維護華僑的正當權益的精神,平息騷亂。”
蘇加諾站在房間中央,局促不安地扶住椅子的把手,他領帶上的金黃色花紋好似也黯然失色了。
“是的,這個我懂。”蘇加諾勉強表示同意說,“指導這場革命,就像騎一匹脫了韁的馬,你無法很好地控製它,你無法知道它會把你帶到哪裏。要緊的隻是盡可能穩穩地騎在上麵任它帶著跑……”
“中國古話說:馬上可得之,豈可以治之?我想總統有能力勒馬於懸崖。”
“當然。你知道我始終夢想著所有民族間融洽相處,包括混血兒和外國人的後裔,無論是阿拉伯人、歐洲人、中國人、印度人……問題在於如何來培養這種融洽相處的精神!”
蘇加諾把黃鎮送到總統府門口。外麵已聚集了許多記者,對準了照相機鏡頭。蘇加諾麵帶笑容,親熱地抓住黃鎮的臂膀,小聲說道:“兄弟,你笑笑。”
黃鎮在暗暗思索:“他想第二天登個報,做個中國同意十號規定的姿態,我就不笑!”他已經覺出蘇加諾在拉他的衣服,示意他笑一下。他腦袋一擺,嘴角一撇,臉上呈現一副雕塑般僵硬的神色,眼睛瞪著,就好像根本沒看見旁邊這夥人似的,大模大樣,一直走過去。
蘇加諾重重地歎了口氣。
黃鎮回到大使館,立即要求使館各單位研究對策:“不能造成中國同意印尼排華法令的假相!”他決意在第二天一早,在印尼十號規定公布的同時,發出使館公報,向新聞界和駐在國各有關方麵表明態度。無疑這一重大的對外交涉,必先請示國內後再執行,但時間已到了半夜淩晨,請示怎麼來得及?可明天一早,十號規定將見諸報端,印尼國人與華僑都在拭目以待……他走出房間,邁步向使館庭院暗處走去。的確,大使館的這個小庭院是人們消除沉重心情的去處。天氣像是暴雨前的悶熱,那些棕櫚、芭蕉、椰子樹白天曬狠了,到了夜間都在噴吐著熱氣。人在台階上走,渾身給熱氣熏得麻酥酥地淌汗。他手中的扇子不停地扇著,步子不停地走著,他絞盡腦汁,尋思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他永遠忘不了祖國的尊嚴和華僑們期待的目光,怎麼能讓他們怨恨失望呢,他橫了心,拿定主意,立即發出公報。可公報寫好了,他拿來看了三次,又停住腳步。周恩來那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外交工作,授權有限。”這就是說,大使在外,絕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恰恰相反,大使獨立行使職權的範圍是受到嚴格限製的。外事紀律———嚴格的,無情的,鐵一樣的紀律!連陳毅外長也把這8個字奉為座右銘,他黃鎮豈敢破這個例?他閉上眼睛,寂靜的院落頓時充滿海潮的拍岸聲和人群的嘈雜聲。他收起扇子,匆匆返回房間,第三次把黨委委員們叫起來。
“要請示是來不及了。”黃鎮抑製住自己的內心不安,“可明天一登報,華僑鬥爭就垮了。”
“黃大使,你就定了吧。”文化參讚司馬文森打了個哈欠說,“我們服從你的。”
給國內擬了電報稿的政務參讚柳雨峰也說:“算是咱們的集體意見,過去咱們打仗也有邊請示邊執行的嘛,再等就晚了。”
黃鎮用扇杆拍了一下大腿,朝大家看看:“好,就按咱們過去打仗、軍隊的辦法幹,馬上把公報發出去!”他又從柳雨峰手中取過電報稿,仔細看了幾遍,用鋼筆鄭重地加了一行字:
“絕對、絕對沒有忽視請示報告製度”
黃鎮抬腕看看表,簽上:淩晨3時。
這漫長的一夜終於熬過去了。
黃鎮的決定得到國內肯定。
1961年5月,黃鎮奉調回國擔任外交部副部長,他和朱霖要離開工作7年的印度尼西亞。他輕輕哼唱著那支美麗的印度尼西亞民歌《梭羅河之歌》,心中百感交集:
“美麗的梭羅河,我為你歌唱!
你的光榮曆史,我永遠記在心上。……”
7年,就像這梭羅河的流水,潺潺地流過去了。7年,河水有過萎縮,也有過暴漲。他記得那清澈細小的流水,也記得雨季的瘋狂,記得西天深紅色的雲彩、藍黑色的墨拉比火山和墨巴布山。但不管怎樣,時光留給兩岸的畢竟是碧綠的鬆林、參天的棕櫚和椰林,河上也架起了鐵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