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標傲世偕誰隱——黛玉篇(2 / 3)

然而林黛玉何曾天天煩過平兒來?倒是鳳姐送了黛玉一筒茶,立刻就說還有事要煩她幫忙。

鳳姐和豐兒主仆兩個一唱一和,默契得很,拿誰做借口不好,偏偏很“順手”地牽出個林姑娘來,為什麼呢?

正是因為黛玉太清高,人人都可以很順手順口地抬她出來做盾牌,反正沒有人會找到黛玉去理論,那麼謊言也就可以永遠不被揭穿了。真個是百試百靈,要多好用有多好用。

寶釵與鳳姐還罷了,鬱悶的是連寶玉也拿她來墊背。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癡理》中,藕官燒紙被婆子看見,寶玉忙替她遮掩——

寶玉忙道:“他並沒燒紙錢,原是林妹妹叫他來燒那爛字紙的。你沒看真,反錯告了他。”藕官正沒了主意,見了寶玉,也正添了畏懼,忽聽他反掩飾,心內轉憂成喜,也便硬著口說道:“你很看真是紙錢了麼?我燒的是林姑娘寫壞了的字紙!”那婆子聽如此,亦發狠起來,便彎腰向紙灰中揀那不曾化盡的遺紙,揀了兩點在手內,說道:“你還嘴硬,有據有證在這裏。我隻和你廳上講去!”說著,拉了袖子,就拽著要走。寶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開那婆子的手,說道:“你隻管拿了那個回去。實告訴你:我昨夜作了一個夢,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掛白紙錢,不可叫本房人燒,要一個生人替我燒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請了白錢,巴巴兒的和林姑娘煩了他來,替我燒了祝讚。原不許一個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來,偏你看見了。我這會子又不好了,都是你衝了!你還要告他去。藕官,隻管去,見了他們你就照依我這話說。等老太太回來,我就說他故意來衝神祗,保佑我早死。”藕官聽了益發得了主意,反倒拉著婆子要走。那婆子聽了這話,忙丟下紙錢,陪笑央告寶玉道:“我原不知道,二爺若回了老太太,我這老婆子豈不完了?我如今回奶奶們去,就說是爺祭神,我看錯了。”寶玉道:“你也不許再回去了,我便不說。”婆子道:“我已經回了,叫我來帶他,我怎好不回去的。也罷,就說我已經叫到了他,林姑娘叫了去了。”寶玉想了一想,方點頭應允。那婆子隻得去了。

寶玉要替藕官脫罪,張口便說“他並沒燒紙錢,原是林妹妹叫他來燒那爛字紙的”,這也猶可,因藕官是黛玉的丫環,總不能是替別人燒東西;但當婆子揀出不曾化盡的遺紙證明確是紙錢時,寶玉仍然強辭奪理地拉住不許去,這才犧牲自我,說藕官乃是替自己燒紙還神,逼得婆子隻得改口說自己看錯了,又說:“我已經回了(奶奶們),叫我來帶他,我怎好不回去的。也罷,就說我已經叫到了他,林姑娘叫了去了。”寶玉想了一想,方點頭應允。

又是“林姑娘叫了去了”,想來那婆子去回上邊,說林姑娘攔著人家不許審她的丫環,那奶奶少不得又記恨了黛玉的不給麵子——這一點寶玉不會不知道,所以是“想了一想,方點頭應允”,他想的是什麼呢?大概是:林黛玉脾氣大心眼窄,又有老太太的疼愛偏寵,想來那些奶奶們縱生氣,也不好跟她較真,多半就放過藕官了。

這時候,寶玉是隻想著用這個辦法可以救藕官,卻未顧及到損害了黛玉的人緣,又或許是覺得無傷大雅,即便奶奶們因此厭惡黛玉也無所謂吧?反正黛玉為人孤傲,也不在乎人家是不是喜歡她。

可見,越是清高孤傲,不屑與眾為伍的人,就越容易被人利用,設計,架空,孤立,所謂“高處不勝寒”,原因是太多人在四周放冷箭之故。

4、從香菱故事看黛玉後傳

香菱是十二釵中第一個出場的,當然,是副冊之釵。

她的故事,就好比一段黛玉前傳,雖不完整,差不遠矣。

她出身自鄉宦之家,“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父親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是神仙一流人品。年過半百,膝下無兒,隻有一女,乳名英蓮。

三歲那年,有個和尚要化她出家,當街向她父親瘋瘋顛顛地喊:“舍我罷,舍我罷。”不肯給,就贈了四句詩:“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

不但預言了她將來的噩運,連她將會改名叫“香菱”,要嫁給姓“雪”的人都說出來了。

而黛玉呢,是蘭台寺大夫、巡鹽禦史、前科探花林儒海之女,“雖係鍾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林家人丁不盛,年已四十,又死了兒子,隻得一女,乳名黛玉,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

三歲那年,也有個癩頭和尚要化她出家,她父母自然也不從,那和尚便也給了句話兒:“既舍不得他,隻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也把她的命運給提前下訂了:不但會一輩子啼哭,而且是為了一個人。

《紅樓夢》八十回中,一僧一道雖然時不時地就冒出來客串一回人間指南,然而要化小孩子出家,卻隻有這麼無獨有偶的兩次。這之外雖然接引過甄士隱,度化過柳湘蓮,但二人均已是成人,且是在曆劫幻滅後的主動選擇,不能做數。

那為什麼隻有黛玉和香菱會得到和尚的特別眷顧,在她們懂事前就著意化她們出家,以期使她們避開人世的諸般厄運呢?

或許,正因為這兩個人一個是十二釵正冊之首,一個是副冊之首的緣故吧。如果阻止了她們兩人的厄運,可能就救得下全天下的薄命女兒了。

那麼,把黛玉和香菱聯係起來的人是誰呢?

很遺憾,是賈雨村,全書中出現的第一個“奸雄”。

這賈化原係在葫蘆廟借宿的一個貧寒秀才,得到甄士隱接濟,方才有銀子進京赴考,求取功名的。然而他做了官後,回過頭來幹的第一件事卻不是報答甄家,而是謀了自己久已覬覦的甄家丫頭嬌杏為妾;聽說英蓮走失的消息後,又給甄夫人封氏開了一張空頭支票:“不妨,我自使番役務必探訪回來。”

後來這賈雨村因“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被參,貶了官,無所事事,因人舉薦去今科鹽政林老爺家做了西賓,成了林黛玉的啟蒙恩師。

這樣子,行文便從副冊第一釵的故事自然過度到正冊第一釵的故事了。

賈雨村在林家再次遇到貴人,借著林儒海的一封舉薦信,隨從黛玉進京,結識賈政、王子騰,遂得複官。而他在應天府就職後接的第一件案子,就是薛蟠為爭買丫頭打死馮淵一案。

行文在濃墨重彩地插敘了一段寶黛初見的重頭戲後,又從林黛玉身上再次轉回到甄英蓮身上了。

這第四回的回目非常直白而有力量,就叫做《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同時對香菱和賈化做了判斷:一個是薄命女兒,一個是糊塗貪官。

賈雨村聽了門子的話,明知道恩公的女兒就在眼前,卻非但不實現他從前向甄夫人封氏許過的諾言,反而枉法亂判,任由香菱隨了薛蟠這個呆霸王進京,等於是一手將香菱推進虎口了。

這是賈雨村與香菱的全部交往,想來直到香菱之死,二人也不會再有什麼瓜葛了。

然而賈雨村和林黛玉的故事卻又是怎樣的呢?

之後的賈雨村憑借王子騰保舉,一路扶搖之上,一直做到大司馬,協理軍機,參讚朝政。在飛黃騰達之後,他會對林家、賈家、和王家做些什麼呢?難道會懂得報恩嗎?

八十回中,從黛玉進了京,我們再未看到賈雨村後來與這個女徒弟還有過什麼來往,倒反而回回來賈府都要見寶玉。但是可以想象,就同他受了甄士隱的恩卻誤了香菱的一生一樣,他枉得了林如海的薦舉,卻決不會知恩圖報,必然將會做了些對黛玉不利的事情。或者,就是另一出“判斷葫蘆案”吧。

在他聽說了馮淵與香菱的故事,曾假惺惺地給過兩句評語:“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著一對薄命兒女。”

這句話,是說香菱與馮淵,但也切切實實,可以放在黛玉和寶玉的頭上。

黛玉在聽到寶玉向湘雲、襲人誇獎自己的一番言語後,曾流淚自歎:“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這可不正是“夢幻情緣”,“薄命兒女”嗎?

巧的是,這一番自白,正是在賈雨村拜訪榮國府,指著名兒要見寶玉引起的。事見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正說著,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寶玉聽了,便知是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襲人忙去拿衣服。寶玉一麵蹬著靴子,一麵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著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史湘雲一邊搖著扇子,笑道:“自然你能會賓接客,老爺才叫你出去呢。”寶玉道:“那裏是老爺,都是他自己要請我去見的。”湘雲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處,他才隻要會你。”寶玉道:“罷,罷,我也不敢稱雅,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並不願同這些人往來。”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隻在我們隊裏攪些什麼!”寶玉聽了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裏坐坐,我這裏仔細汙了你知經濟學問的。”襲人道:“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裏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個話來,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隻當他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

這一番私心褒獎之言,恰被黛玉隔簾聽見,於是引發了一番知音薄命之歎。抽身走時,又被寶玉隨後趕上,於是,兩人有了全書中絕無僅有的一次“訴肺腑”,寶玉說出了那句千鈞之重的“你放心”,又把隨後趕來送扇子的襲人錯當成黛玉,大膽表白“睡裏夢裏也忘不了你!”嚇得襲人魂消魄散,隻叫“神天菩薩,坑死我了!”

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送扇子來,羞的滿麵紫漲,奪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這裏襲人見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想到此間,也不覺怔怔的滴下淚來,心下暗度如何處治方免此醜禍。

正裁疑間,忽有寶釵從那邊走來,笑道:“大毒日頭地下,出什麼神呢?”襲人見問,忙笑道:“那邊兩個雀兒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寶釵道:“寶兄弟這會子穿了衣服,忙忙的那去了?我才看見走過去,倒要叫住問他呢。他如今說話越發沒了經緯,我故此沒叫他了,由他過去罷。”襲人道:“老爺叫他出去。”寶釵聽了,忙道:“噯喲!這麼黃天暑熱的,叫他做什麼!別是想起什麼來生了氣,叫出去教訓一場。”襲人笑道:“不是這個,想是有客要會。”寶釵笑道:“這個客也沒意思,這麼熱天,不在家裏涼快,還跑些什麼!”襲人笑道:“倒是你說說罷。”

這場戲中,湘雲、黛玉、寶玉、寶釵、襲人,一個個地來,一個個地去,“亂哄哄你方唱罷他登場”,好不熱鬧。而寶釵最後補的一句“這個客也沒意思”,再次點出賈雨村來訪之事。這樣,就把寶、黛、釵、湘、襲幾個人同賈雨村都聯係到一起了。

那麼,在這幾個人的情感糾葛之中,賈雨村到底扮演過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呢?這個“吃誰家飯,砸誰家鍋”的貪官後來究竟會做些什麼對寶、林二人不利的事情呢?

他大抵是沒什麼機會替黛玉判案的,但很有可能,他會以老師的身份為黛玉做媒,為了巴結高官而亂點鴛鴦譜,就像把香菱推給薛蟠那樣,把黛玉推向某個有權有勢之人以謀取私利;又或者,當賈家落勢的時候,他非但不會報恩,反而會加踏一隻腳,對寶玉不利;而這兩種情況,都足以逼得黛玉心碎淚盡而死。

和尚對林黛玉的預言“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我們都認為這個“外姓親友之人”是指賈寶玉,隻因她見了寶玉,才會一世傷心,不得安寧。然而,又焉知這不該見的“外姓人”中沒有賈雨村呢?倘若黛玉不曾拜過賈雨村做老師,也許就不會落得後邊的慘劇結局了。

因此說,香菱的故事好比一段黛玉前傳,而通過香菱的命運,我們可以大致推測黛玉之死的原因,或者與賈雨村有關。

5、林黛玉進賈府,赦、政二舅父為何不見?

林黛玉進賈府,賈母與邢、王二夫人,迎、探、惜三位姑娘,都一早都等在堂上,彼此見過麵。黛玉先隨邢夫人去拜見賈赦,賈赦不見,隻命家人傳話說:“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倒彼此傷心,暫且不忍相見。”黛玉站著聽過,告辭回去,又拜見賈政,王夫人也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又未見到。

為何外甥女大老遠地從江南過來,赦、政兩位親娘舅卻都避而不見呢?以往我一直覺得是二人太拿大了,冷淡擺架子。後來看過許多評論文章,也都說林家孤貧,故而賈赦、賈政懶怠招呼,倘或富貴親戚上門,看他們還是這般嘴臉不?說到底,是“勢利”二字。又舉了薛家進京來,賈家一團和氣地招呼叮囑為證,且看原文:

過了幾日,忽家人傳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京,正在門外下車。”喜的王夫人忙帶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廳,將薛姨媽等接了進去。姊妹們暮年相會,自不必說悲喜交集,泣笑敘闊一番。忙又引了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合家俱廝見過,忙又治席接風。

薛蟠已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拜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上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來間房,白空閑著,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裏住下,大家親密些”等語……從此後,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乍一看,賈家待薛家確似比接待黛玉時熱情多了。然而細看卻別有道理,一則黛玉隻是小女孩,賈母、邢王二夫人俱是長輩,卻一早已經等候多時,可見隆重;而薛姨媽合宅來見,不過隻是親姐姐王夫人接了進去,然後才引著來拜見賈母,分明親疏有別;第二,這裏寫得分明,拜見賈政、賈赦、賈珍的人乃是薛蟠,可沒說薛寶釵也拜會了。須知赦、政二人乃是黛玉的舅舅,卻是薛蟠、寶釵的姨父,關係隔了一層,故而寶釵不便拜會男性長輩,隻有薛蟠一人來拜。而黛玉與賈政雖是至親舅甥關係,亦有男女之別,故而在黛玉則非拜見不可,在賈政卻是能不見則最好不見為禮。

這就好比古時許多貴公子拜會朋友,先得拜會對方母親、妻子,但隻是口裏說著拜見,人卻往往隻到對方閣樓下行禮即回,並不須真的見麵。

近日讀《歧路燈》,譚紹聞往堂兄譚紹衣府上拜訪,提出要與嫂嫂請安。譚紹衣道:“吾弟差矣。咱家南邊祖訓:從來男女雖至戚不得過通音問。姻親往來慶賀,男客相見極為款洽,而於內眷,不過說‘稟某太太安’而已。內邊不過使奉茶小廝稟道‘不敢當’,尊行輩,添上‘謝問’二字。雖叔嫂亦不過如此。從未有稱姨叫妗,小叔外甥,穿堂入舍者。”這便是大家之風。

林黛玉進賈府,行的便是那“稟舅舅安”之禮,而賈赦遵的,便是“使奉茶小廝謝問”之道。

後文賈府過中秋講笑話,賈母覺得冷清,叫姑娘們一同共坐,也隻是叫過迎春、探春、惜春來,而未叫黛玉、湘雲,這也是禮。直等賈赦、賈珍等都散了,才撤去屏風,相席相並。

又有元宵猜燈謎,賈母與眾孫子取樂。賈政備席前往,這是至親家宴,黛玉、寶釵等雖未回避,卻都默然無語。都足可證賈府鍾鼎之家,規矩森嚴,即使親舅舅外甥女兒,亦有男女大妨,能不見則不見的。

《紅樓夢》裏與男親戚不避嫌疑,“小叔外甥,穿堂入舍者”,惟有王熙鳳一人。故而賈璉抱怨她:“他防我象防賊的,隻許他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後我也不許他見人!”平兒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了。”

這是平兒在替熙鳳向賈璉分辯,也是向讀者解釋:鳳姐是當家人,見男親是不得已而為之,但她行的正走的正,不算違規。

又如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賈珍來上房請鳳姐理事,人報:“大爺進來了。”唬的眾婆娘呼的一聲往後藏之不迭,獨鳳姐款款站了起來。

在這一句中間,有朱筆旁批“素日行止可知”,這是說賈珍素日之不遵情禮,“把個寧國府都翻過個兒來了”。寧國府的禮節一向疏鬆,賈蓉與二尤調笑一場著重描寫。所以隻有賈珍這種又不遵禮爺又是族長的人物才敢想去哪去哪,都不管上房裏坐的是誰。因此才“唬的眾婆娘藏之不迭”,而王熙鳳因是管家,平素裏與本家爺們並不避諱,故而獨有她不躲不避,“款款站了起來”。這是一處反襯。

但是這些女人中倘或有寶釵黛玉湘雲等,就非得“藏之不迭”不可。雖然聽起來好像不夠從容大方似的,但是姑娘家見到親戚大哥,不躲出去,還要“款款站了起來”,就很不合適。這同寶玉自小在內幃廝混是兩回事。

6、茜香羅與鶺鴒珠

書中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有一段回前批:

“茜香羅、紅麝串寫於一回,蓋琪官雖係優人,後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茜香羅是琪官贈與寶玉,寶玉轉贈襲人之物;紅麝串是元妃賜與寶釵之物;而這兩個物件,關乎兩段婚姻:琪官與襲人後來“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可見襲人嫁了琪官,寶釵嫁了寶玉。

如今先說這“茜香羅”的故事,說的是寶玉到馮紫英府上做客,席間行酒令時,伶人蔣玉菡念了句“花氣襲人知晝暖”,被薛蟠叫出來,說“襲人”是“寶貝”,妓女雲兒忙向蔣玉菡說明緣故。其後寶玉出來解手,蔣玉菡追出來賠不是。寶玉趁機向他打聽名聞天下的伶人琪官,得知就是蔣玉菡小名,

寶玉聽說,不覺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虛傳。今兒初會,便怎麼樣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將一個玉琚扇墜解下來,遞與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誼。”琪官接了,笑道:“無功受祿,何以克當!也罷,我這裏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係上,還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點親熱之意。”說畢撩衣,將係小衣兒一條大紅汗巾子解了下來,遞與寶玉,道:“這汗巾子是茜香國女國王所貢之物,夏天係著,肌膚生香,不生汗漬。昨日北靜王給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別人,我斷不肯相贈。二爺請把自己係的解下來,給我係著。”寶玉聽說,喜不自禁,連忙接了,將自己一條鬆花汗巾解了下來,遞與琪官。

那名曰“怡紅快綠”,而這裏寶玉恰是拿鬆花(綠)汗巾換了蔣玉菡的大紅汗巾子。無怪乎脂硯這裏戲批了一句:“紅綠牽巾,是這樣用法。一笑。”

然而故事到這裏還沒完,交代了這大紅汗巾子的曲折來源:原是“茜香國女國王進貢——北靜王賞賜蔣玉菡——琪官轉贈寶玉”之後,卻又寫到原來寶玉的鬆花汗巾也並非他本人所有,而是襲人之物:

寶玉回至園中,寬衣吃茶。襲人見扇子上的墜兒沒了,便問他:“往那裏去了?”寶玉道:“馬上丟了。”睡覺時隻見腰裏一條血點似的大紅汗巾子,襲人便猜了**分,因說道:“你有了好的係褲子,把我那條還我罷。”寶玉聽說,方想起那條汗巾子原是襲人的,不該給人才是,心裏後悔,口裏說不出來,隻得笑道:“我賠你一條罷。”襲人聽了,點頭歎道:“我就知道又幹這些事!也不該拿著我的東西給那起混帳人去。也難為你,心裏沒個算計兒。”再要說幾句,又恐慪上他的酒來,少不得也睡了,一宿無話。

至次日天明,方才醒了,隻見寶玉笑道:“夜裏失了盜也不曉得,你瞧瞧褲子上。”襲人低頭一看,隻見昨日寶玉係的那條汗巾子係在自己腰裏呢,便知是寶玉夜間換了,忙一頓把解下來,說道:“我不希罕這行子,趁早兒拿了去!”寶玉見他如此,隻得委婉解勸了一回。襲人無法,隻得係在腰裏。過後寶玉出去,終久解下來擲在個空箱子裏,自己又換了一條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