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子,襲人的鬆花汗巾就和琪官的大紅汗巾子經由寶玉之手做了交換。原來,“紅綠牽巾”的並不是寶玉和琪官,而是襲人與琪官。其間又夾著北靜王的恩澤。
全書中,北靜王明出暗出的次數不少,賞賜寶玉的東西也不少。第十四回《林如海捐館揚州城賈寶玉路謁北靜王》,是全書中北靜王的第一次出場,卻在水溶提出要見寶玉後戛然而止,到第十五回開篇才重新濃墨重彩地描寫二人初會情形,可見重視:
(第十五回)話說寶玉舉目見北靜王水溶頭上戴著潔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係著碧玉紅鞓帶,麵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寶玉忙搶上來參見,水溶連忙從轎內伸出手來挽住。見寶玉戴著束發銀冠,勒著雙龍出海抹額,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麵若春花,目如點漆。水溶笑道:“名不虛傳,果然如‘寶’似‘玉’。”……水溶又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來,遞與寶玉道:“今日初會,傖促竟無敬賀之物,此係前日聖上親賜鶺鴒香念珠一串,權為賀敬之禮。”寶玉連忙接了,回身奉與賈政。賈政與寶玉一齊謝過。
那水溶見寶玉的口角情形,與寶玉見琪官何其相似:水溶是誇讚“果然如寶似玉”,寶玉是笑稱“果然名不虛傳”;水溶是卸了腕上一串念珠,說:“今日初會,傖促竟無敬賀之物。”寶玉則說是“今兒初會,便怎麼樣呢?”解下扇墜,說:“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誼”;而水溶的香串原來並不是自己之物,而是“前日聖上親賜”的,這又和琪官的大紅汗巾子,“昨日北靜王給我的”不謀而合。
——兩段描寫如此相似,難道是曹雪芹筆乏嗎?
脂硯將“茜香羅“與“紅麝串”相提並論,而我則以為這條大紅汗巾子的情形,同“鶺鴒香念珠”更加合拍。
大紅汗巾子從出現後,隻在忠順府長史官上門的時候照應了一次,寫忠順府長史官往賈府搜尋琪官下落,寶玉矢口否認,那長史官冷笑道:“既雲不知此人,那紅汗巾子怎麼到了公子腰裏?”
而賜鶺鴒香念珠出現後,也在第十六回黛玉回京後照應了一次:
盼至明日午錯,果報:“璉二爺和林姑娘進府了。”見麵時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陣,後又致喜慶之詞。寶玉心中品度黛玉,越發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帶了許多書籍來,忙著打掃臥室,安插器具,又將些紙筆等物分送寶釵、迎春、寶玉等人。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鶺鴒香串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黛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遂擲而不取。寶玉隻得收回。
又一次寫寶玉將北靜王賞賜之物轉贈他人。
然而與茜香羅不同的是,那汗巾子原不是北靜王直接賞給寶玉的,而寶玉最終也並沒有據為己有,兩個人都隻是轉了一道手,最終的獲益者是襲人,並成就了襲人與琪官的一段婚姻;如今這香珠串是北靜王直接贈與寶玉的,寶玉想拿來送黛玉,卻沒送出去,反被黛玉譏斥道:“什麼臭男人拿過的!”
這“臭男人”固然不是說寶玉,而是此前擁有此珠串的人,是誰呢?
是將珠串贈給寶玉的北靜王,還是將珠串賜給北王的當今聖上。換言之,黛玉罵的人,是皇上。
寶玉送出手的“茜香羅”成就了襲人、琪官的婚姻,那麼沒送出手的“鶺鴒珠”呢?莫非會帶來一段悲劇?皇上或者北靜王,會與黛玉有著什麼千曲百折的關係呢?難道,那就是致黛玉於死地的真正原因?
此前寶玉葬花,是用衣襟兜著花瓣直接撒進水裏去,黛玉卻說水裏不幹淨,“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杯淨土掩風流”,要用土葬——而北靜王,正是姓“水”,這裏麵,是否暗示著什麼呢?
“鶺鴒珠”是惟一一件明寫的北靜王贈與寶玉之物,至於暗出之物,除“茜香羅”外,還有一套雨具。事見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製風雨詞》,說風雨之夜,黛玉悶悶填詞,寶玉突然披蓑來訪:
(寶玉)脫了蓑衣,裏麵隻穿半舊紅綾短襖,係著綠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綠綢撒花褲子,底下是掐金滿繡的綿紗襪子,靸著蝴蝶落花鞋。黛玉問道:“上頭怕雨,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幹淨。”寶玉笑道:“我這一套是全的。有一雙棠木屐,才穿了來,脫在廊簷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鬥笠不是尋常市賣的,十分細致輕巧,因說道:“是什麼草編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蝟似的。”寶玉道:“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的。他閑了下雨時在家裏也是這樣。你喜歡這個,我也弄一套來送你。別的都罷了,惟有這鬥笠有趣,竟是活的。上頭的這頂兒是活的,冬天下雪,帶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頂子來,隻剩了這圈子。下雪時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頂,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個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了。”及說了出來,方想起話未忖奪,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後悔不及,羞的臉飛紅,便伏在桌上嗽個不住。
又是一句“我不要他”!我們都知道,《紅樓夢》的章回,逢九為重,每到“九”的倍數時,那一回內容便格外重要。因此,紅學家們對這回多有討論文章,然而重點隻在“釵黛一體”上,便是談到寶玉夜探瀟湘館這一段時,也往往都被脂硯齋批的“畫兒中愛寵”吸引了去,卻往往忽略了“北靜王”這個暗出的人物,忽略了那套重墨描寫的雨衣原是北靜王相贈,寶玉很想送一套給黛玉,卻被拒絕。這已經是第二次黛玉拒絕北靜王的禮物了。
而黛玉在拒絕了寶玉的蓑衣之後,卻反過來送了寶玉一樣東西,玻璃繡球燈——難道是“彩雲易散玻璃脆”?
如今,我們再回頭來說“紅麝串”故事,那是緊接在“茜香羅”之後的。
襲人又道:“昨兒貴妃打發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戲獻供,叫珍大爺領著眾位爺們跪香拜佛呢。還有端午兒的節禮也賞了。”說著命小丫頭子來,將昨日所賜之物取了出來,隻見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寶玉見了,喜不自勝,問:“別人的也都是這個?”襲人道:“老太太的多著一個香如意,一個瑪瑙枕。太太、老爺、姨太太的隻多著一個如意。你的同寶姑娘的一樣。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隻單有扇子同數珠兒,別人都沒了。大奶奶、二奶奶他兩個是每人兩匹紗,兩匹羅,兩個香袋,兩個錠子藥。”寶玉聽了,笑道:“這是怎麼個原故?怎麼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襲人道:“昨兒拿出來,都是一份一份的寫著簽子,怎麼就錯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裏的,我去拿了來了。老太太說了,明兒叫你一個五更天進去謝恩呢。”寶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說著便叫紫綃來:“拿了這個到林姑娘那裏去,就說是昨兒我得的,愛什麼留下什麼。”紫綃答應了,拿了去,不一時回來說:“林姑娘說了,昨兒也得了,二爺留著罷。”寶玉聽說,便命人收了。
仍是黛玉拒絕寶玉轉贈的禮物。隻不過,上次是北靜王的禮,這次是元貴妃的賞,黛玉屢屢“抗旨”,不知意味著什麼。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時,黛玉占花名抽中的簽是“莫怨東風當自嗟”,這句詩原出自《明妃曲》,“東風”在這裏借指皇權。而詩的前一句乃是“紅顏勝人多薄命”。脂批曾經說過:“黛玉一生是聰明所誤”。或許,紅顏勝人,聰明絕頂,就是黛玉最大的悲劇了。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吧?
偏偏,她又姓“林”。
7、林黛玉不可能沉湖而死
近年來,一種關於“林黛玉沉湖說”的理論甚囂塵上,甚至有人長篇大論地寫了整本書來論證這一點。並且有人提出,便有人附論,一時幾成定議。
然而遍查其書,其理由不過以下幾點:
理由一:書中一再將林黛玉比成西施,說她“病比西子勝三分”,而黛玉又曾作《五美吟》,詠西施“一代傾城逐浪花。”故而黛玉也該死在浪花裏。
然而回目中亦曾有《埋香塚飛燕泣殘紅》的比喻,是否說黛玉應該是趙飛燕才對呢?
黛玉占花名時,抽中了“莫怨東風當自嗟”的詩句,這句詩原出自宋人歐陽修的《明妃曲》,而黛玉《五美吟》除了西施,亦有詠明妃絕句,那又是否可以認為黛玉就是明妃呢?何以所有的紅學家都把明妃一詩派給了賈探春?
《五美吟》同時還寫了虞姬、綠珠、紅拂,難道黛玉也要一一照搬她們飲劍、私奔、跳樓的命運?
另外,書中還曾一再將薛寶釵比作楊貴妃,難道寶釵將來要死在馬嵬坡,被皇上下令用白綾勒死?何以紅學家們又通通將這段曆史加在元妃身上,不提寶釵半字?
理由二:金釧投井而死,寶玉去水仙庵祭了回來,黛玉諷刺他:“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裏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故而推測寶玉將來也會到江邊去哭黛玉。
可是脂批中早有“對景悼顰兒”的暗示,乃是在瀟湘館中,“落葉蕭蕭,寒煙漠漠”之地,而不是什麼江邊。
況且那個投井死的金釧,死後穿的乃是寶釵的衣裳,如果因為金釧兒是投井死的就要說有人也是死在水裏,隻怕那個人隻能是寶釵,怎麼也扯不到黛玉頭上吧?
理由三:黛玉和湘雲月下對詩,有“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一句,故而可以推斷黛玉死在一個月夜的湖中……
可是“寒塘渡鶴影”明明是史湘雲的句子,書中說湘雲“鶴勢螂形”,可見鶴是用來形容湘雲的。故而,如果因為這樣一個句子就說有人死在寒塘,那也隻能是湘雲;黛玉隻不過對了句“冷月葬花魂”,與她的《葬花吟》相照應,從哪裏看得出那花是落在水裏的?
更何況,林黛玉葬花時清楚地說過:“撂在水裏不好。你看這裏的水幹淨,隻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
她連落花都不肯撂在水裏,倒把自己冰清玉潔的身子撂在水裏去聽從糟蹋?
理由四:黛玉聽《西廂》,有“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故而黛玉也是死在水中。
這何其牽強?西廂記的故事說的乃是崔鶯鶯與張生幽歡如夢,事實上寶玉也曾用《西廂記》的句子打趣黛玉,那是不是就代表黛玉也會抱個枕頭去赴寶玉之約呢?更何況,就算將黛玉比作悲劇《會真記》裏的崔鶯鶯,那鶯鶯也是病死的,不曾投湖。
……
所以,西施也好,崔鶯也好,飛燕也好,甚至明妃也好,都不過是在某一點體貌性情特征上,或病,或癡,或體態纖盈,或紅顏薄命,從而象征了黛玉的某一特點,而絕不能拿對方的模子去硬往黛玉身上套,更不能斷章取義地找論點。
這麼淺顯的一個道理,可是硬有些嘩眾取寵的紅學家們要睜著眼睛說瞎話地推出一種“林黛玉沉湖說”的論調,自欺欺人。其實,這些人往往是先有了一個假定的結局設想,然後再努力在八十萬字中尋找例據支持。想想看,八十回的長篇巨著啊,這樣翻找起來還了得?別說黛玉沉湖了,你就說黛玉遠嫁,也不難找到論據啊。
然而,書中當真沒有關於黛玉死因的蛛絲馬跡,而要勞師動眾地讓紅學家繞遠去尋找論據嗎?
且看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寫湘雲說齡官“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惹出一場口舌紛爭來。黛玉向寶玉發作道:“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我惱他,與你何幹?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幹?”其下有一段雙行夾批:“問的卻極是,但未必心應。若能如此,將來淚盡夭亡已化烏有,世間亦無此一部《紅樓夢》矣。”
這裏說得何其明白,那黛玉“將來淚盡夭亡”,而不是什麼含恨自殺。
甲戌本二十八回末還有一句脂批透露:“自聞曲回後,回回寫藥方,是白描顰兒添病也。”可見黛玉病勢日漸沉重,淚盡夭亡是順理成章的。
病死,是一早已經定了的格局,又有什麼理由非要自殺來多此一舉呢?
除了黛玉“一掊淨土掩風流”的誌願和脂批“淚盡夭亡”的事例外,清朝文人富察明義的《紅樓夢》二十首也可以作為“黛玉不可能沉湖而死”的佐證。
明義乃是滿洲鑲黃旗人,其詩集《綠煙瑣窗集》中有《題紅樓夢》絕句二十首,序言是這樣寫的: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餘見其鈔本焉。”
這段話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指出了“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換言之,明義看到《紅樓夢》時,高鶚和程偉元的偽續本還沒有麵市。因為他們是印刷刊行的,等到續書出來的時候,已經不算“世鮮知”,更不叫“書未傳”了。這也就是說,明義看到的絕對是真本紅樓夢,是有結局或至少部分結局的紅樓夢真本。
明義說“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這話有點含糊,可以理解成是曹雪芹親手向他出示了一本書,也可以理解成曹雪芹出了一本書,至於出給誰,對象不定。但他又提到“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可見是知情者,或為世交也不一定。當時的《紅樓夢》是在王室貴族中間傳抄的,所以明義不論是從曹雪芹本人那裏或者是從朋友處借閱而得都不奇怪,重要的是,他看到了真正的原作。
那麼,他提到黛玉之死的那首詩就顯得非常重要了,因為那才是黛玉之死的真正謎底:
“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
這首詩明確地告訴了我們,黛玉的結局就像她的《葬花詞》裏寫的那樣,是一語成讖了。“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是死在春末,而不是什麼《秋窗風雨夕》中說的秋天。
《紅樓夢》裏黛玉寫了大量詩詞,篇篇都有含義,但真正能作為她死亡讖言的,卻隻有《葬花詞》,所以勞鸚鵡重複了再重複。可惜的是,有些紅學家就是假裝聽不見。
明義詩的第三句“安得返魂香一縷”,是用了明代才女葉小鸞的典故。《圖繪寶鑒續纂、西泠閨詠、列朝詩集小傳》中載:明末才女葉小鸞,字瓊章,江蘇吳江人。四歲能誦《楚辭》,能詩擅畫,年十七未婚卒。歿後其父仲詔刻其遺作,名為《返生香》。
那葉小鸞生前曾有“勉棄珠環收漢玉,戲捐粉盒葬花魂”的雅舉,有人以為“黛玉葬花”的創意便從此得來,所以這個典故是用得非常恰當的。葉小鸞是病死的,黛玉也同樣是病死,而非什麼投水自盡。詩中最後一句“起卿沉痼續紅絲”已經把她的死因說得很明白,乃是“沉痼”,即病重而死,再怎麼也扯不到“沉湖”上去。
《葬花吟》裏寫得明明白白:“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掊淨土掩風流。”偏執的紅學家,又何必定要違背她“質本潔來還潔去”純真心願,非要將清清白白的黛玉推進水裏,使她“汙淖陷渠溝”呢?
8、黛玉《五美吟》寫的是誰
前文提到的富察明義《題紅樓夢絕句二十首》中,有一首和綠珠有關的:
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
青蛾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
石季倫即石崇,為西晉巨富,得名妓綠珠為妾,藏於“金穀園”中,夜夜笙歌豔舞,有《昭君曲》與《懊儂歌》傳世。趙王羨慕石崇人財兩得,遂以獵豔為名,兵圍金穀園,向石崇索要綠珠。石崇向綠珠道:“我為你成了罪人了。”綠珠聽了,墜樓而死。
黛玉在《五美吟》中也有一首詠綠珠的絕句: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兩人都借用綠珠故事,絕非偶然。而要弄清誰是綠珠,就必須先知道誰是石崇?
這個在書中倒有明確暗示的。
寶玉在誄晴雯時,曾有“梓澤餘衷,默默訴憑冷月”的句子,梓澤是金穀園的別名,亦可代替石崇。而脂評又說:“觀此知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可見寶玉即石崇,而黛玉即綠珠。
明義詩中說“王孫瘦損骨嶙峋”,可與甄士隱所注《好了歌》中的“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之語對看,脂硯在這句後麵原有“甄玉、賈玉一幹人”的批語,可見寶玉此後一度淪為乞丐;而“青蛾紅粉歸何處?”指的當然是黛玉,也就是說寶玉瘦骨嶙峋之際,黛玉已死;“慚愧當年石季倫”,則暗示了黛玉之死正與石崇禍累綠珠一樣,或為寶玉所累——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說是綠珠的美名替石崇招禍,寶玉是被黛玉所累。
大概可以做出這樣一種推測來:
寶玉把黛玉的詩傳揚出去,被權高位權貴者聞知,又聽說詩人貌美如仙,遂慕名求聘,以致黛玉淚盡而死。
如此,害死黛玉的始作俑者,正是賈寶玉,亦是黛玉自己的美貌和才氣所致。
故而黛玉占花名時,才會抽中了那樣一句讖語:
“莫怨東風當自嗟。”
這句詩原出自《明妃曲》,前一句乃是“紅顏勝人多薄命”。可見黛玉的悲劇,與人無尤,正是因為她自己的美貌所招致。
而明妃,亦是黛玉所詠《五美吟》中的另一個主人公,且看原詩:
絕豔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這首詩裏,明確地點出了“紅顏薄命”的概念,由此可見明妃代表的正是黛玉自己,而不是紅學家們所猜測的探春。不能因為探春的結局是和番遠嫁,就認定明妃代表探春,因為抽中《明妃曲》詩句的人正是黛玉。
此前黛玉的柳絮詞中也有過“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的句子,也旁證了黛玉的確有過“嫁東風”的可能。
然而花名簽上又偏偏勸她“莫怨東風”,那麼該怨誰呢?寶玉?還是她自己?
西施也是奉旨遠嫁的,然而好像沒有人懷疑西施是代表黛玉的吧?
且來看看黛玉詠西施的絕句: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綜合所有紅學家的看法,沒有人懷疑西施指的就是黛玉,甚至還有人因此得出黛玉沉湖自盡的謬論來。然而真要根據字麵或者故事來驗證黛玉命運,其實全然不搭。
倘若“一代傾城逐浪花”就意味著黛玉要自殺的話,那麼“效顰莫笑東村女”是什麼意思呢?那個“頭白溪邊尚浣紗”的東施又該借指誰?況且“吳宮空自憶兒家”是在西施嫁入吳國之後,難道是說黛玉已經嫁了人?
因此,每首詩所詠之女子,隻是命運的某一個點上暗示了黛玉的命運,而不能亦步亦趨地去照葫蘆畫瓢。
西施也罷,明妃也罷,都是在“奉旨遠嫁”這一點上不謀而合。如果我們認定西施是影射黛玉的話,那便必須接受明妃也是在寫黛玉。
同樣的,虞姬的命運亦與綠珠極為相像,都是在意中人窮途末路之際,不願拖累對方,故而殉情。而這一點,又和黛玉詠紅拂的“美人巨眼識窮途”不謀而合。
讓我們來看看這餘下的兩首詩:
虞姬
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紅拂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因為紅拂詩中有“豈得羈縻女丈夫”一句,紅學家們認為“女丈夫”隻能是史湘雲,便把紅拂當成了湘雲的代言——這又犯了一個“丟了西瓜撿芝麻”的毛病兒,如果僅僅因為一個字眼而判斷人物命運的話,那麼豈不是說湘雲將來的結局是嫁了一個老頭子為妾後,又夥同某人私奔?
其實,黛玉這首詩說的隻是不願接受命運束縛,要追求更高遠的自由天地的意思。同綠珠跳樓、虞姬自刎一樣,都是不肯接受強加於己的命運。
而這命運是什麼呢?就是西施入吳、明妃出塞,就是奉旨下嫁。
所以,《五美吟》所寫的五個人,其實都是林黛玉自己,是她對自己悲劇命運的慨歎與控訴。五首詩要連起來看,才能明白作者想要暗示的黛玉結局:即不肯接受強權的安排,以死殉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