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薛寶釵的愛情
敲斷玉釵紅燭冷。冷的是玉,還是釵?
寶釵的洞房花燭之夜,想必是意氣風發的。她終於是贏了黛玉,以活著的姿態,大婚的事實,以鳳冠霞帔的行頭,舉案齊眉的身段,敬告天地親友——她,薛寶釵,終於名正言順做了賈寶玉的妻。
木石前盟,終究敵不過金玉良緣。
她是天生的勝利者。她的名字就是一個標誌——別人出盡全力也隻做到了十二釵之一,而她,生來就叫作寶釵,釵中之寶。當萬豔千紅爭奇鬥紫之際,她隻閑閑袖手,已穩坐花魁之位——淡極始終花更豔。掣此簽者,為群芳之冠——花名簽上批得多麼清楚明白,理所當然。
她甚至無須爭美,因她本身就是完美。她晨昏定省,自進榮府起行止禮儀已經一如賈家兒媳;她承歡取悅,點戲撿熱鬧的,點心要甜軟的,一味投著老太太的脾胃;她毫不忌憚地將自己的新衣拿去給投井而死的金釧裝裹,解了王夫人的燃眉之急;她為探春出謀劃策,製定了包幹到戶的方針,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並提醒她們富了之後要拿些錢出來請請同事,搞好睦鄰關係;她幫助湘雲擺螃蟹宴,遍請園中上自賈母下至大丫頭,好事做在明麵上,賺取湘雲感恩戴德的同時,眾人也都明白誰是真正的東道;她還把湘雲送給自己的戒指分贈襲人,含蓄地表達了認同之情;甚至連她的丫頭鶯兒,也認了寶玉貼身小廝茗煙的母親做幹娘……真是四麵八方都埋伏下了。
人們都說金童玉女,她卻偏要金娃玉郎。她和他的關係中,一開始就占了主導。她成功了,做了他明媒正娶舉案齊眉的妻。
黃土隴中埋白骨,紅綃帳底臥鴛鴦。她勝得多麼徹底明白!
——然而慢著,紅燭,紅燈,紅衣,紅帳,可是帳底,卻是鴛鴦不成雙。
新婚之夜,寶玉心裏想的人,隻有林黛玉。於是,便發生了瀟湘館“對境悼顰兒”的淒涼一幕。
生與死,隔斷了婚姻,卻斬不斷情緣。
黛玉,豈止是他心口的朱砂痣,她根本就是他心底最深處永不愈合的一道傷。
至於寶釵,她等到了婚姻,卻等不來愛情。
她對他太好了,因此他一直在逃,直到出家,從沒有完整地愛過她一天。
——也許有過某些刹那,當他初次識金鎖的時候,向她討冷香丸吃的時候,看到她腕上紅麝串的時候,他捱打她托著一丸藥前來探望的時候……雖然隻是片段,然而她便錯當成愛情了。她以為可以把片段接連,定格,延伸,然後刻進光陰寫就完美人生。
她一直目標明晰地為著婚姻而努力,隻是,她卻從不為愛情而努力。她甚至都不屑於和他爭吵,而隻是一味寵著他,讓著他,管著他,勸著他。可他是這樣的不合作,始終遊離於她的世界之外,她的寵,他不置一哂;她的勸,他卻抗拒之至。當她用盡全力終於靠近他的時候,他卻把自己的心放在了離她最遠的地方。
窗外,海棠無故枯了一半;床上,鴛枕無辜少了一隻。她期待中的婚姻生活終究未能實現。就像《四張機》裏唱的:四張機,織就鴛鴦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
她到死都是孤獨的。脂硯齋在《好了歌》裏“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一句下麵批著寶釵的名字,可見寶釵一直活到了兩鬢成霜。寶玉出了家,她這個名譽妻子頂著賈門宜人的頭銜,守著冷帳孤衾,直到紅顏成槁,白發蒼蒼。這真是最殘酷的結局。
而她唯一的過錯,不過是在寶玉愛上她之前,先愛上了寶玉。於是,她一心要嫁他,並努力使他變得更完美,更上進,以配得上她名貴隱忍的愛情。雖然他一再令她失望,他不務正業,他沾惹優伶,他貪花惡學……她卻仍然一再地原諒,容忍,以堅定的姿態站在原地等他回頭。
鏡頭搖回到三年前:
赤日炎炎芭蕉冉冉的夏日午後,薛寶釵信步走入鴉雀無聲的,丫頭們都睡熟了,寶玉也香夢正酣,襲人坐在旁邊繡肚兜。寶釵見那活計實在是精致,忍不住拿過來接著繡了幾針。
肚兜上的圖案,正是鴛鴦。
如果鴛鴦可以說話,一定會說:記住,永遠不要在對方愛上你之前,就早早地決定愛上他!
2、黛玉、寶釵進賈府隔了多少年?
《紅樓夢》第三回《榮國府收養林黛玉》最後一段,說黛玉住下,問起寶玉的玉之來曆,襲人要拿給她看——
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不遲。”大家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看……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卻都曉得,是議論金陵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
從字麵看,似乎黛玉進賈府第二天,薛蟠打死人命案的書信已到了京城,銜接得十分緊湊。然而仔細一想,卻不可能。
因為黛玉是賈雨村送來京城的,賈政受妹丈林如海之托,“竭力內中協助,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複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賈雨村)便補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到日去了。”
這就已經過了至少兩個多月。
後來又說這賈雨村,“因補授了應天府,一下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即薛蟠強搶香菱打死馮淵一案,也就是我們中學課本裏學過的《葫蘆僧判斷葫蘆案》。賈雨村聽從門子之計,草率結案後,方“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王子騰到這時候才得知薛蟠一案,複又寫信給賈府。這其中信件輾轉,少說也要再過幾個月。
換言之,從黛玉進京住下,為寶玉摔玉哭了一場,推脫襲人說“明日再看不遲”,到那個“次日起來”,看到王夫人拆閱金陵家書之間,至少經過了以下事件:“賈雨村進京、等候補職——兩個月後應天府缺出、雨村補缺、辭了賈政、擇日上任——從京城到應天府上任、接審薛蟠一案——案子落定、寫信與王子騰與賈政——王子騰得了信息,再遣人來告訴王夫人。”——這麼多事情,少說也要過個小半年吧?
然而雨村和黛玉同一天到京城,黛玉卻第二天便看著王夫人收到了那封半年後的信,難道黛玉進了時間隧道?
很明顯這裏的時間是混亂的,少了一大段內容。
張愛玲在《紅樓夢魘》中曾經揣測過,《石頭記》是每章回單獨裝訂的,因而曹雪芹如有改動,盡量在每回的回前或末尾進行修補。這就是各種版本之不同處多在回前末尾有歧文的緣故。
我想這個猜測是很可能的,這樣便可以解釋這第三回末為何如此混亂——想必這一回末尾,原本應該還有一大篇文字的,或者至少曹雪芹本來計劃要寫一大篇文字,但那些文字沒來得及寫出或者寫完後丟掉了,脂硯齋整理時,無法補綴,隻好漏掉大段文章,從“大家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後直接綴了“次日起來”一段,把兩件隔了不知多久的事情生生給連到一起去了。
這之間少掉的,大概是黛玉進府後同寶玉及諸姐妹相處的一段閨閣文字,想必旖旎可觀,很可惜見不到了。文章直接過渡到寶釵來後,“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時時同寶玉拌嘴,寶玉隻得“打疊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
寶玉聽了忙上來悄悄的說道:“你這麼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間疏,先不僭後’也不知道?我雖糊塗,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長的這麼大了,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為他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