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寶玉的第一次“悟”,寶釵知道後,很是後悔,歎道:“這個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隻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
——真是一語成讖。聯想到寶玉出家,寶釵守寡的大結局,讓我們怎能不扼腕長歎?
原來,將寶玉送入“者梨”的人,正是住在“梨香院”的薛寶釵!
後來,戲班解散,十二官離開梨香院,分配入各門各院中。梨香院在全書中的最後一次出現,是在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劍殺人覺大限吞生金自逝》,說的是尤二姐死後——
“賈璉便回了王夫人,討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鐵檻寺去,王夫人依允。賈璉忙命人去開了梨香院的門,收拾出正房來停靈。賈璉嫌後門出靈不象,便對著梨香院的正牆上通街現開了一個大門。兩邊搭棚,安壇場做佛事。”
這還不算,後來那賈璉又“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斷做佛事。”
至此,梨香院終於明明白白與僧道佛事聯係起來了,在“養靜之所”與“教演之地”外,又有了第三個用場:“停靈之處”。
此後,這地方就像不存在了似的,再也沒出現過。然而梨香院的故人們,故事還在繼續。
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美優伶斬情歸水月》中寫到芳官等三個的幹娘向王夫人求情,說“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賞了出去,他就瘋了似的,茶也不吃,飯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個人尋死覓活,隻要剪了頭發做尼姑去。”當下剛好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心正在王夫人處閑話,“聽得此信,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做活使喚”,便花言巧語哄得王夫人答應,“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心,各自出家去了。”
——出自梨香院的芳官、藕官、蕊官,最終的結局竟是削發為尼。那麼,“情悟梨香院”的寶玉,又怎能不出家為僧呢?
要特別提醒的是:芳官、藕官、蕊官這三個人,正恰恰分別是寶玉、黛玉、寶釵的丫頭。這種影射,何其明顯?
因此,我認為“梨香院”命名的含義,不在寶釵之“雪”,不在戲子之“梨園”,而是與佛教的“者梨”有關,又可能,暗指“離鄉”二字。
那曾經住在梨香院的人,寶釵、十二官、死後的尤二姐,可不都是背井離鄉之人麼?
4、寶釵是幾時落選的
薛寶釵進賈府,理由是進京待選。
“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讚善之職。……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遊,便趁此機會,一為送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實則為遊覽上國風光之意。”
——這麼著,薛家一門三口便住進了賈家,說是暫住,可是一呆數年,沒有搬遷的意思,連薛蟠娶親,都仍然在賈府之內。並且“金玉良姻”的傳言愈來愈盛,到薛寶釵協理大觀園,小惠全大體的時候,幾乎已經以寶二奶奶自居了。
然而寶釵是從什麼時候知道自己入宮無望,轉而向寶二奶奶的寶座發起進攻的呢?
書中沒有明寫。最大的可能是曹雪芹自己寫著寫著就寫忘了,而電視劇裏則給安排了一個後續,加了個選妃結束的尾巴,然後才正兒八經給寶釵提起親來。
我卻以為,關於寶釵的落選在前八十回裏是有明顯透漏的。就在第二十八、二十九、三十數回間,隻不過寫得非常隱晦罷了。大概是考慮寶釵的麵子,堅持一慣的正寫黛玉、側寫寶釵的章法。
第二十八回末,借著襲人跟寶玉的對話寫出元妃打發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打三天平安醮。又賞了端午的節禮,寶玉和寶釵的禮份一樣,林黛玉和三春遜著一層。甲戌本於此側批:“金姑玉郎是這樣寫法。”這是第一次明確提出“金姑玉郎”的說法,紅線露了頭兒,喜巾揭了蓋兒。
為什麼是端午的禮呢?我查了一下,原來端午前是選秀的一個重要時節。看來寶釵是落了選,而元春心知肚明,正中下懷:當不成妃子正好,可以給我們家當弟媳婦啊。於是就以賞賜暗示了提親之意。倘若寶釵還是待選秀姑的身份,元春是沒理由這樣做的。
然而當時的寶釵還滿心做著飛黃騰達的宮廷夢。元妃省親時,寶釵曾打趣寶玉:“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認我這姐姐來了。”可見對“黃袍”是充滿羨慕的。黃袍夢落了空,她的心理是窩火的,委屈的,惱怒的。落選已經是件沒麵子的事,而賈母在緊接著的清虛觀打醮時又故意跟張道士提起寶玉婚事來,顯然並不讚成元妃賜婚的主意。這真是兩頭摣牌不落聽,寶釵性情再沉穩,也終於有些坐不住,發起焦躁來。
這便有了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的一幕。導火索是在看戲時,寶玉沒話找話地說了句:“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這真叫哪壺不開提哪壺。寶釵剛剛落選,分明這輩子都沒有做楊妃的機會了,寶玉這樣打趣,豈不是點眼藥嗎?
“寶釵聽說,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象楊妃,隻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
“大怒”、“回思”、“臉紅”,這情緒三疊很有層次,是越想越氣又不好說明的憤怒,隻得不軟不硬回了個釘子,給寶玉鬧個沒臉。然而寶釵還不解氣,正餘怒未消呢,倒黴的小小丫頭靚兒忒沒眼色沒運氣,好死不死,偏偏趕在這時候跑上來問寶釵見到她的扇子沒有,不過白問了句“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便借題發揮,指著她聲嚴色厲地發作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說的個小丫頭一溜煙兒跑了。
全書八十回,薛寶釵就這麼一次當眾發作,前麵明明說她敬上憐下,不拿架子的,如今跟個小丫頭也這麼著,大為反常。為什麼反常呢?就是因為落選了,氣的。
不過後來寶釵慢慢氣平了,順了,認清現實,也就接受了要做寶二奶奶的命運。所以接下來寶玉捱打的時候,她來送丸藥,第一次流露了真情,手撚著衣帶嬌羞脈脈地說:“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裏也……”何等親近柔膩。
這還罷了,後來寶玉睡在炕上,她進來時,丫環們七仰八叉地都睡熟了,連襲人也托辭脖子酸要出去走走。她非但不避嫌疑,還“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拿起寶玉的肚兜繡起鴛鴦來。
那可是肚兜呀,寶玉的貼身褻衣,何等隱秘的物事。按說寶釵這樣自重身份的一個大家閨秀,看一眼都應該別過臉兒去才對,怎麼倒親手繡了起來呢?原因很簡單:她心裏已經認定自己是寶玉的未婚妻子,妻子給丈夫繡肚兜,天經地義。所以才本能地坦蕩。
心無雜念,正是因為胸有成竹。
襲人與寶玉初試**情時,心中打的主意是“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而寶釵坐在襲人方才坐的地方代繡鴛鴦,想必也是覺得元妃已有賜婚之意,“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