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寒鴉(2 / 3)

陵容道:“姐姐路上小心。”

我點點頭,忽而作回憶起了什麼事,燦然笑道:“前些天哥哥從邊關來了家書,說是明年元宵便可回來一趟探親。”

見陵容眸光倏地一亮,如明晃晃一池春水,臉上不自覺帶了一抹女兒家的溫柔神色。

我心知她仍對哥哥有情,心底黯然歎息了一聲,陵容,不要怪我狠心。你這樣牽掛哥哥,於你的一生而言,真的是一分好處也沒有。硬一硬心腸,臉上充起愉悅的笑容:“爹爹說哥哥此番回來必定要給他定了親事。家有長媳,凡事也好多個照應。也算我甄家的一樁喜事了。”

陵容聞言身子微微一晃,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了下去,像燒得通紅的炭淬進水中,“嘩”地激起白煙嫋嫋。

我心裏終究是不忍。這個樣子,怕她是真的喜歡哥哥的。可是不這樣做,陵容心裏總是對哥哥存著一分僥幸的希望,她的心思斷不了。所謂壯士斷腕,實在是不得不如此。

也不過那麼一瞬,陵容已伸手穩穩扶住了牆,神色如常,淡淡微笑如被風零散吹落的梨花:“這是喜事啊,甄公子娶妻必是名門淑女,德容兼備。陵容在此先恭喜姐姐了。”

夏日遲遲,一輪烈日正當著天頂,曬得遠處金黃色的琉璃瓦上都似要淌下火來,宜芙館掩映在蒼綠樹蔭裏,濃蔭若華,和著北窗下似玉的涼風,帶來片刻舒緩的清涼,讓炎熱中的人暫且緩過一口氣來。

昨夜玄淩夜宿在宜芙館,一夜的困倦疲累尚未消盡,早上請安時又陪著皇後說了一大篇話,回來隻覺得身上乏得很。見槿汐帶人換了冰進來,再耐不住和衣歪在楊妃榻上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香甜。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在身邊低聲啜泣。

睡得久了頭隱隱作痛,勉強睜眼,卻是陵容嗚咽抽泣,眼睛腫得跟桃子一樣,手中的絹子全被眼淚濡濕了。大不似往日模樣。

掙紮著起身,道:“這是怎麼了?”心裏惶然一驚,以為是眉莊幽禁之中想不開出了事。

陵容嗚咽難言,隻垂淚不已。

我心裏著急,一旁槿汐道:“陵容小主的父親下獄了。”

我望向陵容,“好端端的,這是怎麼回事?”

陵容好容易才止住了哭,抽泣著把事情將了一遍。原來玄淩在西南用兵,鬆陽縣令耿文慶奉旨運送銀糧,誰知半路遇上了敵軍的一股流兵,軍糧被劫走,耿文慶臨陣脫逃還帶走了不少銀餉。玄淩龍顏震怒,耿文慶自是被判了斬立決,連帶著鬆陽縣的縣丞、主簿一同下了牢獄,生死懸於玄淩一念之間。

陵容掩麵道:“耿文慶臨陣脫逃也就罷了,如今判了斬立決也是罪有應得,可是連累爹爹也備受牽連。這還不算,恐怕皇上一怒之下不僅有抄家大禍,爹爹也是性命難保。”陵容又哭道:“爹爹一向謹小慎微、為人隻求自保,實在是不敢牽涉到耿文慶的事情中去的。”

我忙安慰道:“事情還未有定論,你先別急著哭。想想辦法要緊。”

陵容聞言眉頭皺成了一團,眼淚汪汪道:“軍情本是大事,父親偏偏牽連在這事上頭,恐怕凶多吉少。陵容人微言輕,哪裏能有什麼辦法。”

我知道陵容是想我去向玄淩求情,一時間不由得為難,蹙眉道:“你的意思我知道。可是這是政事,後宮嬪妃一律不許幹政,你是知道的。”

陵容見我也無法,不由得哭出聲來。我想了想,起身命槿汐去傳軟轎,又喚了流朱、浣碧進來替我更衣梳妝。拉起陵容的手道:“惟今之計,隻有先去求皇後了。”

陵容忙止了哭,臉上露出一絲企盼之色,感激的點了點頭。

中午炎熱,雖是靠著宮牆下的陰涼走,仍是不免熱出一身大汗。

嬪妃參見皇後必要儀容整潔,進鳳儀宮前理了理衣裙鬢發,用絹子拭淨了汗水才請宮女去通報。出來回話的卻是剪秋,向我和陵容福了一福含笑道:“兩位小主來的不巧,娘娘出去了呢。”

我奇道:“一向這個時候娘娘不是都午睡起來的麼?”

剪秋抿嘴笑道:“娘娘去水綠南薰殿見皇上了。小主此來為何事,娘娘此去見皇上亦是為了同一事。”又道:“娘娘此去不知何時才歸來,兩位小主先到偏殿等候吧。茶水早就預備下了。”

我含笑道:“皇後料事如神,那就有勞剪秋姑娘了。”

剪秋引了我和陵容往偏殿去。我心中暗想,皇後好快的消息,又算準了我和陵容要來求她,先去向玄淩求情了。倒是真真善解人意,讓人刮目相看呢。

我忽然間明白了幾分,皇後雖然不得玄淩的鍾愛,可是能繼位中宮,手掌鳳印恐怕並不僅僅是因為太後是她姑母,前皇後是她親姊的緣故。華妃從來氣傲,皇後雖然謙和卻也是屹立不倒,穩居鳳座,想來也是與她這樣處事周慮、先人一步又肯與人為善有關吧。當初計除麗貴嬪、壓倒華妃,雖然沒有和皇後事先謀定,可是緊急之下她仍能與自己有利的人配合默契、遊刃有餘,無形之中已經和我們默契聯手。回想到此節,不由對平日看似仁懦的皇後由衷地更生出幾分敬畏感佩之情。

一等便是兩個時辰。終於皇後歸來,我與陵容屈膝行禮,她囑我們起來,又讓我們坐下略停了停飲了口茶方才緩緩道:“這事本宮已經盡力,實在也是無法。聽皇上的口氣似乎是生了大氣,本宮也不敢十分去勸,隻能揀要緊的意思向皇上說了。皇上隻說事關朝政,再不言其他。”

我與陵容麵麵相覷,既然連皇後也碰了這麼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回來。這求情的話是更難向玄淩開口了。

陵容心中悲苦,拿了絹子不停擦拭眼角。

皇後說著歎了一口氣,疲倦地揉了揉額頭道:“如今政事繁冗,皇上也是焦頭爛額,後宮再有所求亦是隻能添皇上煩擾啊。如今這情形,一是要看安氏你父親的運數,二是要慢慢再看皇上那裏是否還有轉圜的餘地。”

陵容聽不到一半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落,因在皇後麵前不能太過失儀態,極力自持,抽噎難禁。勉強跪下道:“陵容多謝皇後關懷體恤,必當銘記恩德。”

皇後伸手虛虛扶起陵容,感歎道:“誰都有飛來橫禍,命途不濟的時候。本宮身為後宮之主,也與你們同是侍奉皇上的姊妹,能幫你們一把的時候自然是要幫你們一把,也是積德的事情。”

無論事情成功與否,身為皇後肯先人之憂而憂替一位身份卑微又無寵的宮嬪求情,已經是賣了一個天大的麵子給我們。何況皇後如此謙和,又紆尊降貴說了如此一番體己貼心的話,我也不禁被感動了,心下覺得這深宮冷寂,暗潮洶湧,幸好還有這麼一位肯顧慮他人的皇後,也稍覺溫暖了。

陵容更是受寵若驚,感泣難言。

皇後和顏悅色看著我道:“甄婕妤一向懂事,頗能為本宮分憂,這件事上要好好安慰安選侍。知道麼?”

我恭謹應了“是”。對皇後行禮道:“昔日沈常在之事幸得皇後出言求情,沈常在才不致殞命。此事臣妾還未向皇後好好謝過,實在是臣妾疏忽。今日皇後如此關懷,臣妾感同身受,不知如何才能回報皇後恩澤。”

皇後滿麵含笑:“婕妤敏慧衝懷,善解人意。如今後宮風波頻起,本宮身子不好應接不暇,婕妤如果能知本宮心之所向,自然能為本宮分勞解愁。”說著睨一眼身側的剪秋。

剪秋走至鳳座旁,取過近處那盞鎦金鶴擎博山爐,皇後掀開塑成山巒形的尖頂看了一眼,搖了搖頭道:“這樣熱的天氣,這香爐裏的死灰重又複燃可怎麼好?”

皇後本不愛焚香,又是炎夏,忽然提起爐灰之事自有她的深意。如今宮闈之中什麼最讓皇後煩惱我自然明白。不由感歎再平和的人也有火燒眉毛按捺不住的時候了。

我起身道:“既然天熱,這香灰複燃可真是令人煩擾。”說著掀開手中的茶盅,將剩餘的茶水緩緩注入博山爐中,複又蓋上爐蓋。我微笑看著皇後,道:“臣妾等身處後宮之中仰仗的是皇後的恩澤,能為皇後分憂解勞是臣妾等份內的事。俗話說‘智者勞心’,臣妾卑微,隻能勞力以報皇後。”

博山爐內的芬芳青煙自蓋上的鏤孔中溢出,轟然湧起。皇後微眯著眼,掩口看二三縷若有若無的青煙四散開去,終於不見,露出滿意的笑容:“你果然沒叫本宮失望。”

我緩緩屈膝下去:“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終於有枝可依。”

皇後的溫和的容色在午後的陽光下明晃晃的不真切,“其實後宮從來隻有一棵樹,隻是亂花漸欲迷人眼罷了。隻要你看得清哪棵是樹哪朵是花就好。”

我低頭默默,內心驚動。如果剛才還有幾分覺得皇後賢德與溫暖的感動,此刻也盡數沒有了。任何所謂的恩惠都不會白白贈與你,必定要付出代價去交換。

天氣真熱,背心隱約有汗滲出來。可是如今勢單力孤,強敵環伺,縱然有玄淩的恩寵,也必要尋一顆足以擋風遮雨的大樹了。我強自挺直背脊,保持著最恰到好處的笑容,從容道:“多謝皇後指點。臣妾謹記。”

見陵容一臉迷茫與不解看著我與皇後,無聲地歎了口氣,一起退了出去。

送別了陵容,低聲向槿汐道:“皇後去見皇上為安比槐求情的事她該很快就知道了吧?”

槿汐道:“此時沒有比華妃娘娘更關心皇後娘娘的人了。”

我道:“她耳目清明,動作倒是快。你猜猜華妃在做什麼?”

“必然是與皇後反其道而行之想請皇上從嚴處置安比槐吧。”

輕笑出聲,“那可要多謝她了。”

槿汐微微疑惑:“小主何出此言?”

“多謝她如此賣力。如此一來,我可省心多了。”

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獨自向水綠南薰殿走去。

從綠蔭花架下走出,順著蜿蜒曲廊,繞過翻月湖,穿了朱紅邊門,便到了水綠南薰殿。見宮人恭謹無聲侍立門外,示意他們不要通報,徑自走了進去。

暮色四合下的殿宇有著幾分莫名的沉寂,院落深深,飛簷重重。

殿中原本極是敞亮,上用的雨過天青色蟬翼窗紗輕薄得幾乎像透明一般,透映著簷外婆娑樹影,風吹拂動,才在殿中、地上留下了明暗交錯的跡子。

腳上是軟底的繡花宮鞋,輕步行來,靜似無聲。隻見玄淩伏在紫檀案幾上,半靠著一個福枕,睡得正是酣甜。本是拿在手中的奏折,已落在了榻下。我輕輕拾起那本奏折放好,直瞧著案幾上堆著的滿滿兩疊小山似的奏折,微微搖了搖頭。

殿中寂寂無聲,並無人來過的痕跡。

無意看見一堆奏折中間露出一縷猩紅流蘇,極是醒目。隨手拿出來一看,竟是一把女子用的紈扇,扇是極好的白紈素麵,泥金芍藥花樣,象牙鏤花扇骨柄,精巧細致,富貴奢華。一上手,就是一股極濃的脂粉香撲麵而來,是“天宮巧”的氣味,這種胭脂以玫瑰、蘇木、蚌粉、殼麝及益母草等材料調和而成,敷在頰上麵色潤澤若桃花,甜香滿頰,且製作不易,宮中能用的妃嬪並無幾人。皇後又素性不喜香,也就隻有華妃會用了。

清淡一笑,舉起來有一搭沒一搭的扇,閉目輕嗅,真是香。想必華妃來見玄淩時精心妝扮,濃墨重彩,是以連紈扇上也沾染了胭脂香味。

華妃果然有心。

皇後一出水綠南薰殿華妃就得了消息趕過來,可見宮中多有她的耳目。如今我勢弱,秦芳儀、恬貴人一流華妃還不放在眼裏,在意皇後也多半是為了重奪協理六宮的權力。

我身邊如今隻得一個陵容,可惜也是無寵的。一直以來默默無聞,像影子般生活的陵容。我無聲歎息,眉莊啊眉莊,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知道這寂寂深宮中即便有君王的寵愛獨身一人也是孤掌難鳴。可是你可知道你給我出了個多麼大的難題。旁人也就罷了,偏偏我是知道陵容的心思的,縱然她今生與哥哥是注定無緣的了,可是我怎能為了一己安危迫使她去親近玄淩呢。

頭痛無比,偏偏這個時候陵容的父親又出了差池。皇後求情玄淩也未置可否,憑我一己之力不知能否扭轉陵容父親的命途,也隻能盡力而為了。

正閉目沉思,忽地覺得臉上癢癢的,手中卻空落落無物。睜眼一看,玄淩拿著扇柄上的流蘇撥我的臉,道:“何時過來的?朕竟沒有聽見。”

側首對他笑:“四郎好睡。妾不忍驚動四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