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弦斷無人聽(1 / 3)

“總有一年吧。”芳若得眼瞼微微垂下,“華貴嬪的『性』子娘子是知道的,敬妃娘娘當日在她宮中住著也受了不少折辱委屈。直到一年後華貴嬪晉封為華妃,敬妃娘娘由婕妤進為貴嬪,另居別殿,才算逃出生天。可是身子到底受損了。”

我的心突突地跳,歡宜香,歡宜香!每一想,華妃臨死前的激憤與傷心猶自曆曆在目。她為歡宜香的秘密觸牆而死。那滿牆的鮮血,如盛開了一樹鮮豔桃花,在無數個我無法入夢的夜裏,叫我觸目驚心。

芳若不動聲『色』,隻柔聲道:“端妃娘娘與敬妃娘娘無有所出,昔日的慕容華妃作孽不淺啊!”

我喉頭一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華妃自然作孽不淺,可是她呢?她明明是知道歡宜香的功效的啊,還讓敬妃去了宓秀宮。事後至今,還一直待敬妃這樣客氣禮遇,仿佛所有的事,她的雙手從未沾染過一絲血腥,隻這樣冷眼淺笑旁觀。

也難怪,即便敬妃得封妃位、協理六宮、頗得眷顧,皇後也能這樣氣定神閑,不以為意。除開敬妃為人聰敏、不喜張揚之外,更是因為她知道,沒有生育能力的也不算特別得寵的敬妃,根本算不上她的敵手。

我的冷汗沁在背心上,仿佛什麼蟲子的觸足,又癢又刺地劃在肌膚上,幾乎刺痛起來。

芳若的聲音愈發溫柔而篤定,牢牢壓迫住我,“娘子要記得,是華妃作孽,也隻有華妃作孽,與旁人無關。”

冷汗涔涔黏住了我的發絲。皇後心機之深沉,我幾乎無法抗衡。聰敏如敬妃,亦被蒙在鼓裏。從她用一件純元皇後的故衣便輕而易舉地把我『逼』至如此地步,她的機心城府,可見一斑……心裏的害怕沉沉地墜著,仿佛胃裏墜了一把沉重的鉛塊,沉得人發痛。

我忽地想起一個人,“那麼,端妃可否知情……”

芳若微微沉『吟』,片刻道:“未必。”她想一想,“即便知道,事不關己,以端妃娘娘的冷『性』子,也會知而不言的。”

心底的害怕牢牢控製住我,我的朧月,我的朧月,萬一皇後對她起了殺機……不……我簡直不可以想像。

我的臉『色』一定蒼白得可怕,眼神淒厲而無望。槿汐不自覺地扶住我,輕輕道:“娘子……”

我勉強鎮定著,可是如何鎮定得下來……朧月,我唯一的孩子……芳若一把抓住我的手,十指用力,“娘子放心,帝姬不會有事,有敬妃娘娘,還有沈婕妤呢。敬妃娘娘的人緣本就好,如今時常帶著帝姬去太後處問安。又因為同是養育帝姬,所以與端妃娘娘也頗為友好。”她輕聲道:“奴婢冒犯說這些話不是為了叫娘子傷心著急。而是叫娘子明白,實在不可輕舉妄動。如今這個節骨眼上,雖然娘子被逐出宮,再無回宮之理。可是不放心娘子的人多的是,有如太後和沈婕妤一般的,也有別的人,這些娘子必定要明白。太後必然是要回護娘子的,可娘子也要清楚,若娘子一心隻想著報仇或是別的什麼,那麼首當其衝的便是帝姬。娘子既然要全力愛護帝姬,那麼帝姬也注定是娘子的掣肘了。”

她的話說得極溫和,然而利害相關,以及說得極清楚明白了。我反握著芳若的手,毫不由己地握著她的手。我的心裏空落落的,好似什麼都被掏空了,隻想抓著點什麼實在的東西。我緊緊抓著芳若的手,抓得指節都泛白了,渾然不覺得酸痛。

芳若想是吃痛,卻也不出聲,隻輕柔地拍著我的手背,推心置腹道:“娘子到了今日,奴婢是最心痛不過的。當日是奴婢為娘子的教習姑姑,親自侍奉娘子進宮的,眼瞧著娘子得寵得意、眼瞧著娘子在宮中沉浮,遲早有位列四妃之望。卻突然這樣一下,被逐至甘『露』寺修行,一生再無所望,奴婢不知暗自流了多少眼淚。如今奴婢又侍奉太後娘娘去了,少不得想盡辦法看看有什麼能幫得上娘子的地方,也算是奴婢服侍娘子一場的一點心。”她的聲音低一低,“甄家少夫人和小公子的遺體,溫大人和沈婕妤已經想法子籌錢安葬了。娘子再傷心,一則人死不能複生,二則此時此刻娘子的家人也已經天各一方、各安天命了。”

想到嫂嫂和致寧的慘死,我心頭瞬時大痛,仿佛一根雪亮的鋼針,朝著本已潰爛的傷處狠狠地紮了進去,紮得那麼深,眼見暗紅的血汩汩地滾出來。

安陵容!!!

我恨得幾乎要一口鮮血嘔出來!

她的目光迫牢我,“時勢不由人!娘子再不甘心,也要甘心——不是為了自己嗬!”她那雙洞若觀火的眸子有幽暗的隱忍光芒,“甄大人與甄公子雖然遠離娘子,卻也不啻為到了安生的所在——而眼下,唯有眼前能顧及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啊!”

我咬著下唇,唇上的血腥味道渾然不覺。隻覺得有『液』體熱熱的滑到衣襟上,一滴,又一滴,腥熱的,落在暗灰『色』的衣袍上像是一朵一朵猩紅『色』的小花,無聲而柔軟。槿汐慌忙取絹子來為我擦拭。我揮手示意她不用。

良久,也許過了很久,我若無其事抬手擦去嘴唇的血跡,聲音有自己也意外的沙啞,道:“好。全當是為了朧月,也是為了還活著的人。我答允你,即便我還恨著誰,恨到切骨,也不會輕舉妄動。”我清一清嗓子,“姑姑知道我的『性』子,絕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

芳若的笑容一毫一毫舒展開來,欣慰而妥帖。此時此刻,除了她,哪怕是出自太後的授意,也沒有人敢到我麵前說這些剖心之語,也不會有人對我來說。

我勉力喝下一口茶潤澤撕痛的嗓子,緩緩道:“也請姑姑轉告太後,我會在甘『露』寺中安分修行,至於帝姬,太後若肯看顧,那便是帝姬的福氣了。”

芳若自是好心。至於太後,不過是交易罷了,以我的安分來換取她對朧月的悉心照顧,也是以我的安分來換皇後她們的安心。

芳若的聲音沉穩入耳:“其實娘子如今的身份,已經是一重最好的保障。大周開國以來,君王在位而出宮修行的,除了您,還有從前幾位萬歲的粹妃、楊淑妃等人,無一不在高位,無一不是老死宮外,再無回宮之理,更遑論其他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微末嬪妃了。所以娘子此生,也必定是終老於此了。對於不愛見娘子在宮中的人,也是一重放心。等時日長了,事情慢慢過去,也便能好些了。畢竟說句實在話,宮裏頭的煩心事層出不窮,誰有心思一直看著娘子呢。”

我也不作聲,隻道:“也是。”

芳若說完,笑『吟』『吟』打開一個團花軟綢包袱,笑『吟』『吟』道:“娘子瞧瞧這個,看可好不好?”

卻是一『色』的嬰兒衣裳,有衣衫、褲子、襪子、圍脖、肚兜、春夏秋冬,一應俱全。我眼中一熱,哽咽道:“這是我朧月的衣裳麼……”

芳若含笑點頭,“正是。再過兩日就是帝姬滿月的日子,皇上說了是要好好『操』辦的。這些衣裳都是賞賜給帝姬的。”

我心下又酸又熱,仿佛驟然喝下了一口滾燙的湯水,至於積在喉中心上,肺腑間皆是熱辣辣的酸痛。

我的朧月,還有兩日就要滿月了嗬。我這個為娘的,自她出身後,竟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槿汐“呀”了一聲,捧起衣裳道:“料子很好,怕是江寧和蜀中新進貢的質料吧。”

芳若讚道:“到底是槿汐的眼力好。這夏衣是江寧進貢的軟綢,最貼身吸汗的,夏日裏頭穿又透氣又涼快。冬衣是蜀中的明光錦,『色』彩鮮亮,花樣都是新織的,大方好看。皇上還特特囑咐了,衣裳的裏子一定要用素錦來做,才不會傷了帝姬皮膚的嬌嫩。反正皇上的意思,是怎麼好怎麼做,弄得內務府翻箱倒櫃子,恨不得把所有好東西都給掏出來。”

我情不自禁地『摸』著這些衣裳。柔軟的料子質地,觸手隻覺得綿軟妥帖。小小的衣裳鞋襪,什麼都是小小的,不盈一握的。玫瑰紫、水漾紅、豆芽綠、亮光黃、葡萄翠、寶石藍,織金妝花,無一不美,無一不精致。

芳若陪笑道:“因了皇上有話在先,宮裏的娘娘小主有哪一個不肯奉承巴結的,那些長命金鎖呀如意元寶呀堆得山似的,敬妃娘娘都直呼吃不消。欣貴嬪還說笑話兒,說敬妃娘娘沾了帝姬的光,發了大大一筆橫財呢。”

槿汐微笑道:“也難怪欣貴嬪要說這話,她的淑和帝姬滿月那時候,因華妃壓著,辦得多冷冷清清,連溫儀帝姬那時候也不過按著規矩而已。對咱們朧月帝姬,真當是十分好了。”

我出神而小心地撫『摸』著那些將要包裹住我的孩子的衣料,隻覺得親切而疏離。我身為她的生母,竟還不如這些衣料能更接近她,擁抱她。我轉身小心拭去眼角將要流出的淚水,輕聲歎息道:“隻可憐我這個做娘的,什麼拿的出手的能送與我孩兒滿月的東西都沒有。”

槿汐見我傷心,連忙安慰道:“娘子這是說的什麼話。您是帝姬的生身母親,您這份愛女之心,便是最好最難得的了。帝姬若知道您這樣牽掛她,必定也十分高興的。”

我出一回神,不由慨歎道:“我白白傷心做什麼,有她父皇待她這般好就是了。我不得不說句實話,皇上待我再嚴苛,待朧月,真算是很好了。”我又道:“也替我謝謝太後,勞煩她這樣費心,巴巴兒地要你拿這些給我看,叫我知道皇上很疼愛帝姬,我也就放心了。”

芳若會心一笑:“太後的苦心娘子既已體會到了,奴婢回去一定如實向太後轉達娘子的感激之情。”她微微側頭,忽然道:“娘子如今還寫字麼?”

我一時未能明白,道:“什麼?”

芳若笑道:“從前娘子為太後抄錄佛經。太後總說娘子的字很好,又寫的大,讀經的時候特別清楚舒服,隻說娘子的字還欠了些火候。如今娘子在甘『露』寺中修行,不如再為太後抄錄佛經罷,就當習字打發時間也好啊。奴婢每月會來甘『露』寺一次拿走佛經。請娘子以每月為期,為太後抄錄佛經祈福罷。”說罷,她深深地看我我一眼,又說一句:“太後說過,一定要是娘子親手抄寫的祈福才有用,否則不作數的。”

宮裏的佛經那樣多,何必巴巴兒地要老遠來甘『露』寺向我拿。

然而我微一思索,轉瞬已經明白。於是深深福了一福,道:“請為我多謝太後關懷之意,莫愁必定盡心盡力為太後抄錄佛經,為太後祈求上蒼福澤。”

芳若會心微笑,正一正發髻上的銀珠簪子,起身笑道:“娘子明白就好。天『色』不早,奴婢也要回去複命了。”

我起身相讓,道:“我送姑姑出門。”

門外聚著幾個好事的姑子,正張頭探腦瞧著,芳若見人多,於是止步道:“娘子請回吧,外頭冷了呢。”她故意揚一揚聲,道:“太後請娘子抄錄的佛經奴婢每月都會來取,請娘子為太後盡心抄錄就是。”

我曉得她是說給那些姑子們聽,免得我受什麼欺侮委屈,我忙含笑讓過,見她遠遠走了,才安心回去。

我一心求好,又加以調養。果如槿汐和浣碧所期盼的,我的身體漸漸好轉了起來,慢慢有些胃口,也能起來好好走走了。我開始日日麵壁誦經、『操』持勞作。稍稍得閑的時候,就不分晝夜地埋首仔細抄寫佛經。隻希望佛經字字真言真意,可以緩解我依舊時時發作的心病。這樣麻木其間,抄錄完《金剛經》,又抄錄《嚴棱經》,待到把每本經書都抄錄了三遍時,再舉目凝視自己,果然眼神中清淨去不少雜念,卻也空洞若無物了。

我一筆一筆認真抄錄著佛經,濃稠的烏黑墨汁,仿佛我濃稠的不甘與冤屈,悉數寫進佛法無邊的真言裏,來平息我的戾氣與灰心。

太後為我的苦心,也算是盡了。

要我一定親手抄錄佛經,每月讓芳若來取,為的就是確保我活著,這樣月複一月平安地活著,我的四肢手足完好無損,身體康健,無病無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