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頭,“我曉得,若是自幼出家,不會這樣格格不入,亦不會這樣『性』子急躁。”
她眉『毛』一揚,大聲道:“不錯。我嫁過人,生過孩子才到了這甘『露』寺出家修行。”莫言望著溪水出神,偶爾摳一摳石縫裏的苔蘚,那樣幽綠暗沉的顏『色』,仿佛她此刻的心境,“我是『性』子急躁粗魯,然而年輕未嫁人時誰不是好女兒來著,『性』子溫柔沉靜又靦腆。隻不過嫁人之後心力交瘁不說,若碰上丈夫不好,婆家苛刻,隻怕再好的珍珠樣的女兒家也被生生磨成魚眼珠了。”
其實仔細看莫言的容『色』,也不算難看的。即便歲月的風霜與眼角的戾氣已經無法遮蓋,然而下頜柔美的弧度卻依然有著別樣的風韻。可以想見若時光倒退二十年,她的容貌亦是十分清秀可人的,想來也得到過不少男子的愛慕。
“那麼你又為何出家?”
莫言不假思索道:“嫁錯了人!我與他本是門當戶對,都是出身普通農家,又是鄰村居住,從小就相識的。沒嫁給他之前他待我好,我又會一手紡紗的手藝,能幫助『操』持家務,他便歡天喜地的娶了我回去。後來我年紀大了,又連連生了兩個女兒,臭男人嫌棄我不能為他生個傳宗接代的兒子,又養不起兩個女兒,小的一出生,就把她活活溺死了。我氣不過,又傷心,和他爭吵了兩句,他便要趕我出門,婆婆和小姑不僅不勸,還煽風點火、挑撥離間,又說要替他找一房年輕會生養的新媳『婦』。我一怒之下就帶著大女兒出來了,連休書也不曾要。一個女人,生不出兒子已經被人笑話嫌棄,又沒有什麼本事,隻能拖著女兒到寺廟裏來求一口飯吃。”
她說完,眼角隱隱有一點淚光。然而語氣卻是平淡而疏離的,連自身的憤怒和不甘亦是淡淡的不著痕跡。這樣的平靜,想必亦是傷心到底了。我聽得心驚肉跳,如何能讓一個男人親手溺斃自己剛出生的女兒,何其殘忍啊!我心中亦難過,於是好言勸道:“你別傷心……”
莫言使勁一昂頭,迅速抹去眼角淚水,截斷我的話頭,狠狠啐了一口輕蔑道:“呸!臭男人配讓我傷心麼!做他的春秋大夢去。”
我心中傷感,亦有些欣慰。莫言連生兩女被夫家嫌棄,掃地出門。而我卻慶幸我的朧月幸好是女兒之身,才能在宮中安安穩穩生存下去,避過多少人的明槍暗箭。可是若我還在宮中,還是妥妥當當地做我的莞貴嬪安享富貴,隻怕我也會暗自遺憾我的朧月是女兒之身吧。
我暗自壓下心緒,想起一事,問道:“你說你女兒跟著你出來了?”
莫言“嗯”一聲,冷笑道:“你以為甘『露』寺是什麼好地方,那些尼姑們瞧不起我出身貧寒,能收留我一個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我便想盡辦法安頓了女兒在山下尋了份工做,也算能互相照應些。我初來時還好脾氣些,她們平日裏冷嘲熱諷刁難欺侮我也都忍了,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砸了寺廟裏百來斤重的一個大水缸,從此沒人敢再欺負我了,到底是人善被人欺,柿子撿軟的捏。”她慨歎著拍一拍手,向我道:“你也忒好脾氣了些,由著她們欺負。”
我笑一笑,道:“你還有個成年的女兒可以依靠,反正在寺裏也是赤條條單身一人,沒什麼好怕的。而我呢,我是從宮裏出來的,甘『露』寺是我最後的容身之所,若離了這裏,我當真也是無路可去了。何況還有浣碧和槿汐兩個,又要被我拖累了。”
莫言若有所思,點一點頭道:“也是的。那真是委屈你啦!”
我苦笑,“不過是得過且過罷了,若說委屈,又有哪裏是不委屈的呢?”
莫言道:“那也是,你瞧甘『露』寺這一群姑子的樣子就知道,平日裏為了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明爭暗鬥、花樣百出。你以前是宮裏頭的貴人,那裏的女人可比甘『露』寺的多得多,但凡牽扯上了男人、牽扯上了富貴和權力,哪一個女人不是放出了手段殺紅了眼睛一般窮凶極惡,你從前受的委屈也不會少。”
她本是個粗人,說出這樣體貼暖心的話來,我當真是有些感動的。放眼甘『露』寺中,除了浣碧和槿汐,誰又會對我來說這樣的話。
我眼圈微微一紅,終究是要強,不願意被她看出來,隻低頭『揉』搓著衣裳,輕聲道:“你倒看的清楚。”
莫言輕輕“哼”了一聲道:“有什麼不清楚的,放眼去看這世間,享福安樂的總是男人。女人哪,無論是窮人家的還是富貴人家的,還不是一樣受苦。”她歎息道:“就如你我一樣,人要不是被『逼』到了極處走投無路,誰肯拋家別子半路出家。”
這話如重重一記擊在我心口上,猛地一震。然而心裏如何震動,我亦隻是笑笑,不做它言。
莫言見我隻是怔怔的,曉得我心裏不好過,笑道:“我說件笑話兒給你聽。”
我勉強提神,笑笑道:“什麼?”
她神秘一笑,複又坦然道:“我從前那個臭男人上月又來找我了。”
我“啊?”了一聲,道:“你可要跟他回去?”
她斜斜瞪了一眼,道:“他是要我回去,可我若是跟他回去,現下也不在這裏了。”她笑道:“臭男人新娶的老婆生的也是個女兒,而且臭男人對我說,他新娶的老婆年輕是年輕,樣貌卻不能和我年輕時比。而且手爪子又笨,從前我織布,一天就能織兩匹,而且織得又密又好。那女人兩天織不成一匹,還常常斷了線頭錯了針,把臭男人氣的要死,打也不中用。”
“那你如何跟他說的?”
莫言眼中有柔和而冷厲的光澤,“我隻告訴他一句話,把我死了的小女兒的命還回來。隻要她活過來,我就跟他回去。那臭男人沒話說,隻得訕訕走了。”她的語調變得溫柔而悲戚,“你不曉得我的小女兒,她有多可愛,我愛得不得了。隻可惜她在這世上活了才不到三天。”四周寂靜的,有風聲穿越而過,嗚咽如訴,和著莫言的傷心,格外叫人覺得悲傷。
莫言狠狠拭去淚水,道:“臭男人可想的美,叫我回去白白讓他享齊人之福,我才不給他做老媽子呢。我幹幹淨淨一個人,帶著我女兒,可比在他家自在得多。我的小女兒,可不能白白死了。”
我恍惚地記得從前翻閱《詩經》,見到過這樣一篇: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複何如?”
“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從門入,故人從合去。”
“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可見男子薄幸、女子薄命,古來皆是,並沒有一分更改。而莫言,自是比蘼蕪女堅韌勇毅得多了。
我緊緊握一握她的手,安慰道:“沒事了,終究已經過去了。”
莫言淒然一笑,“你曉得我為什麼肯跟你說這些話?”
我搖頭微笑,“大抵是因為你覺得我口風嚴密。”
她默默一笑,反握住我的手,“因為我看的出來,你心裏頭的苦並不比我少。”
我靜靜含笑,風從濕潤的手上吹過,仿佛有淚痕幹後的緊澀感覺。然而,我能說什麼呢。我終究,也隻能是無言。
於是很久很久的一段日子,溫實初再也沒有踏足我在甘『露』寺的鬥室一步。我也漸漸放心了下來。他不來,想來也是在極力安置自己的心緒。我情願他不見我,也不願意見麵尷尬,難以相處。
但願來日再見時,可以拈花一笑,雲淡風輕了。
時光緩緩從季節變更的痕跡上碾過去,碾過了暮春,碾過了盛夏,亦碾到了秋末。又是黃葉落索的季節了嗬!
重陽過去後的幾日,我的心漸漸不安定起來了。有那麼一絲暗流,在心頭湧動,泛出焦灼與期待。
槿汐點燃了一柱檀香,甘甜沉靜的氣息緩緩四散開來,叫我能沉穩握住手裏的佛珠。
槿汐輕緩道:“奴婢知道娘子煩心什麼,下月初六,便是朧月帝姬周歲的日子了。”
我心中焦煩,也隻能是苦笑,一顆一顆撚著佛珠道:“那又如何?我連想在夢中見她一麵都是望向。我這個做母親的,隻能為她多念遍經文祝禱了。”
槿汐微笑道:“這樣也是好的,畢竟是娘子的心意,雖然母女不在一處,但是母女連心,想必帝姬一點能夠感受得到。”
於是我日日早起晚睡跪在香案前誦經祝禱,隻盼望我的朧月身體康健、事事如意。如此一來,每日睡得時間便更少了。一日午後在溪邊浣衣,一個困頓,手中的一件衣裳便隨著流水漂去了。水流得急,我去追也撈不到了。暗暗心驚,那件衣裳本是靜白的,這樣弄丟了,少不得又是一頓排揎,又要再起風波了。
果然回去靜白見衣裳不見了,大大地向我發作了一頓,她急著要去上晚課,也懶得現下救懲治我,隻撂下一句話,“明日去把謹身殿的地板全都擦淨了。”
我倒吸一口涼氣,謹身殿是甘『露』寺第一重殿宇,建得十分寬敞莊嚴,要把那裏的地板全擦淨了,沒有大半天的功夫是不成的。且我還要照例洗衣、砍柴,連歇口氣的功夫也沒有了。
然而我不願再爭,隻得趁著第二日天還沒亮就起來,等著眾尼都上完了早課,早早進了謹身殿擦洗地板。
謹身殿的地板原本是金磚漫地,我跪在地上,身子伏下才能擦到地麵。烏黑的磚地光滑如鏡麵,幾可照人,微微一點灰塵印跡便十分明顯。我伏在地上,絞幹抹布,一下一下用力地擦在磚地上,每一塊金磚,左右上下各擦十次才能擦得幹淨,堅硬光滑的地磚生硬地硌著我的雙膝,鑽心的疼。背脊彎下,彎的久了,有一點麻痹的酸意逐漸蔓延開來,似蛛網蔓延到整個背脊上,酸酸的發涼。
偶爾幾個姑子走過,或是幸災樂禍或是憐憫,輕聲嘀咕道:“擦地這活兒最折磨人,腰不能直,頭不能抬,謹身殿地方又大,幾個時辰下來,身子骨都跟散了架似的。到底是靜白最會調弄人兒。”
烏黑的地麵望得久了,眼睛幾乎發花,望出來一團團雪白的影子,連映在地磚上自己的人影也成了模糊一團。正想直起腰來捶一捶,抬頭見兩個時辰下來擦了連三分之一還不到,還有一大筐衣裳等著自己去洗,不由心頭大急,連歇息得心也沒有了。
謹身殿裏靜悄悄的,所有的姑子都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我一人默默重複著擦洗的動作,手臂酸得麻木了,連頭也沒功夫抬一下。
忽然聽得身後有人道:“怎麼就你一個人,槿汐和浣碧也不來幫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