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玉壺光轉(1 / 3)

眾尼又笑了起來,一人誇道:“靜白師叔見識得最多,她說是就一定是了。”

我的十指用力地蜷曲起來,一時間又惱又恨,血氣直在胸口激『蕩』不已。我本以為佛門是清淨之地,卻不想這樣汙言穢語、惡意揣測、背後詆毀,和後宮之中半分分別也無。

浣碧聽不過去,臉『色』漲得通紅,眉『毛』也一根根揚了起來,便要衝出去。激怒和羞辱糾纏著我的思緒,我竟還有殘存的理智,一把按住浣碧,低聲而堅定地道:“別去。”

浣碧按捺不住,直直望向我,“小姐……”

我再度搖頭,“別去……”

我牢牢按住浣碧的手,亦像是按捺著自己此刻委屈而不平的心。

外頭的笑聲更大,一個尖銳的女聲道:“靜白師叔說的不錯。她和那個太醫準保是早有私情了,她被趕出宮來,宮裏頭的人送來時說是為國運祝禱才修行來的。可真要是這樣,怎麼會被廢了名位出來的。”她們的笑聲曖昧而詭秘,似乎都在心照不宣,“準是和那太醫有私情的時候被咱們萬歲知道了,才被趕出來的。”

“嘖嘖……這樣不檢點,簡直不知廉恥……”

“你們知道麼?上回我見她明明送那太醫到了門口,還有說有笑,竊竊私語,很是戀戀不舍呢。”

上次,有說有笑,竊竊私語,很是戀戀不舍……我不過是囑咐溫實初為我多多照顧我的朧月,何曾如她們所說的那般猥瑣。

“我有一回還見那太醫明明回去了,不知什麼時候又折回來望著她的屋子出神,可不知有多癡情……”她們吃吃地笑,“女人肯放下一點身段,那男人就會像蒼蠅一樣纏上來,都不知道他們在屋子裏做些什麼?”她們交頭接耳,大聲地說笑喧嘩,用力地捶打衣裳,用力地詆毀我,用力地想像。她們捶打衣裳的聲音“啪啪”地大聲,棒子隔著柔軟的衣裳一記一記用力敲在石板上,如同一記一記敲在我心上。

他折回來望著我的屋子出神麼?我是一點也不知道。我歎氣——溫實初也不太注意避嫌了。盡管他來時都是光明正大,我是連門也不關的。

浣碧憤憤不平,道:“佛門之地,奴婢以為是多幹淨的地方,竟然說這種沒憑沒據的話出來,連鄉野之中的無知村『婦』也不如。”

我連氣憤都覺得不值,隻連連冷笑出來。沉默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眾人嘻嘻哈哈洗完衣裳,一窩蜂地散了。打濕的衣裳也逐漸幹了。

浣碧把衣裳披在我的身上,握一握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道:“小姐的手這樣涼,咱們回去罷,要煮碗薑湯喝了祛祛寒氣,別染了風寒才是。”她見我隻是一味冷笑不語,小聲勸慰道:“也難怪小姐生氣,奴婢都聽不下去,隻覺得惡心。”

我拍一拍她的手,慢慢道:“我不生氣。和她們置氣,太不值得。”我用力平定下自己的思緒,出去收拾完要洗的衣服,淡淡道:“浣碧,咱們也有不是。”我看她,“我和溫大人的形跡很親密麼?”

浣碧急道:“沒有啊。她們是胡說。”

“我知道她們是胡說。”我一下一下槌著衣裳,似乎在發泄我的憤怒,“我總以為我和溫大人是以禮相待。但是她們說的難道沒有一點真的麼?這些日子,溫大人是來得勤了,似乎他還常在外頭望著我的屋子出神……”

浣碧低首想了想,輕聲道:“我雖然沒有眼見,但是按溫大人的『性』子,對小姐的情意,未必不會做這樣的事……”

我驟然想起我初次有孕那時候,午睡時分,我明知道他在殿外,卻不願起來和他說話,隻依舊假裝睡在窗下,他卻這樣靜靜地站在窗外,身影掩映窗前,隔著兩重窗紗和紗帳無限傾神注目於我,良久默默無言。

我總以為,他對我已經沒有那樣的情意了,是我太疏忽了。

然而他並未對我有任何明顯的表示,我連拒絕的餘地也沒有。

我看一看浣碧,神情頗有些尷尬,“我已經出家修行……”

浣碧略略沉思,躊躇著道:“小姐雖然出家,卻是帶發修行。況且……”她微微遲疑,輕聲道:“小姐已經離開宮苑,皇上將您廢黜,形同離異,再無瓜葛了。您如今是個自在之身,也難免溫大人有什麼心思再起。”

我漠然一笑,道:“我想,他的確是想太多了。”

浣碧有些埋怨的語氣,“小姐不要怪我多嘴,溫大人對小姐的心思,一直都是那樣的心思,從未變過。隻是他如今做的這樣顯眼,真是徒然給小姐添加了閑話又添麻煩。”然而她有感歎,“隻是溫大人的情意,是當真很感人的。”

“我對他這個人的心思,也是從前的心思,從未變過。”我定定想了片刻,“他忘了檢點,咱們卻不能忘,如無必要,還是疏遠他些吧,別叫他誤會了才好,也別叫他太難堪。”春寒的料峭在水邊格外明顯,我歎息道:“眉姐姐和我的朧月在宮中要他的照拂,又是故交,終究是要留些見麵的餘地的。”

浣碧應聲低頭,“這個我與槿汐都明白。”她瞧著方才姑子們浣衣的地方,蹙眉厭惡道:“我本以為這個地方隻是辛苦,卻不想人情如此淡薄。我本以為也隻是人情淡薄而已,卻不想她們說話這樣惡毒刻薄,聽得叫人心冷。連甘『露』寺這樣的佛門都如此世情冷惡,哪裏還有清靜的地方呢。”

是啊。我惘然想道,哪裏還有清靜的地方呢。這世間的清靜難尋。而麻煩,卻是一樁一樁癡纏上來,躲也躲不開。

如是,每每想到溫實初這日或許會來,我便早早躲了出去。寧可辛苦些走得遠些去刈草洗衣,直到日暮才回去。偶爾碰上了一回,也不過問了眉莊和朧月的情形,就尋個由頭打發他回去了。

溫實初再次來時我去刈草了,並沒碰上。回來時院中斜陽滿地,隻見浣碧與槿汐都是麵麵相覷,站在桌邊一臉尷尬。

浣碧迎上來幫我一起拍去身上的雜草。我奇道:“什麼事這樣呆站著?”

槿汐看浣碧一眼,嘴唇動了一動,終究還是沒說,還是浣碧說了,“溫大人來了,這回送了一樣東西來。”

至於送什麼,她沒有說,隻努了努嘴讓我看桌上。

我略整了整衣裳,隻看了一眼,人就怔住了。破舊的桌上,一個精工細作的白玉壺,玲瓏剔透,胎薄如紙,正好可以放在手心一般的大小,十分精巧可愛。彼時斜暉如金自窗格間漫漫灑進,照在玉壺之上,光轉無限明潤剔透。

我一時不解,道:“他送這樣貴重的東西來做什麼?”

浣碧歎一口氣,無奈道:“小姐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我依言掀開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壺中別無他物,隻有幾片切開削好的雪梨,劃成心形,『色』澤冰清玉潔。

我一驚,腦中轟地一響,他竟然是這個意思。

浣碧絞著衣帶,咬著唇看我。槿汐神『色』複雜,站在我身側輕輕道:“一片冰心在玉壺。溫大人的心思,娘子要如何回應呢?”

我胸口一熱,一口氣幾乎湧到喉頭,“啪”地一掌拍在了桌上。桌子破舊,縱然我力氣不大,也被震得“撲”地一跳。

浣碧嚇了一跳,忙來看我的手,勸道:“小姐仔細手疼。”

槿汐望一望我,溫言向浣碧道:“娘子心裏不好過,難免氣急些。”

槿汐雖是對浣碧說話,但語中深意,我不是不明白,於是緩和了顏『色』,笑一笑道:“是我心氣太急了些。到了這裏,反而不如以前沉得住氣了。”

槿汐這才捧了盞茶水上來,溫和道:“娘子若願意,收下就是。但奴婢瞧娘子的樣子,實實是不願意的。溫大人來這一出,也是太莽撞了。”

浣碧在旁道:“難怪小姐生氣,小姐在修行,怎麼能受這樣的東西。而且這些年來,小姐對他怎樣,他從來都應該明白。”

我悵然抱膝坐下,出了一回神道:“他怎麼總是這樣不明白,這樣不合時宜。他對我的情意我進宮前就已回絕了,從前不要,現在更不會要。我不過視他為兄長故友,他怎麼總是不明白呢?”

浣碧亦發愁,道:“如今也不好直接回絕了他呀。宮裏的朧月帝姬和沈婕妤,都離不開他的照拂。咱們本就勢單力孤,還要再失羽翼麼?小姐可要好好想想清楚。”她思量了片刻,又道:“溫大人對咱們的照顧,其實是很多的。”

我隻是側首,淡淡道:“他對我的確多有照顧,然而,我是真不喜歡他。”

槿汐隻垂手站著,看不出任何表情,“溫大人的情意倒是感人的,這樣的男子也的確是少見。”

我不想槿汐會這樣說,不由回頭看她一眼。浣碧也是微微發怔。

三人都隻是不說話,各懷心思。

浣碧走到我身邊,依在床邊靠著我,神『色』傷感而溫柔,輕聲細語道:“其實再想想,溫大人與小姐自幼相識,與小姐的情分自然不一樣。當日小姐入宮選秀前,溫大人親自來與小姐表白多年情意,願娶小姐。小姐心氣頗高,眼光自然不會在溫大人身上多停留。可是如今世事易轉,小姐經曆過宮中多年風波,皇上的情愛已經明白是不可靠的,那麼如今有一個願意真心真意待您的人,彼此又是相識了解,小姐何不做另一種打算。即便多想幾年也是無妨的,不必這樣直截了當的回絕他啊。”她見我隻是默默抱膝不語,放緩了聲音勸道:“溫大人雖然心急又不會挑時候,可是對小姐的心卻是多年如一。而且他頗懂醫道,又有些家底,若明裏暗裏要幫小姐一些,或是要幫小姐離開這是非之地,也不是什麼十分為難的事。”

她的勸導,我未必不會聽入耳。而這裏的生活,的確是辛苦而難為的。

我隻問:“他來時,還說了什麼?”

槿汐的話清冷而明白:“溫大人說三日後再來探訪。”

遠遠的淒淒芳草,遙遙隱山,淡淡紅霞,風輕柔若無,帶點冰涼的觸覺拂上麵龐。這天下的煩惱,當真是躲到哪裏也是躲不完的。

天『色』漸漸昏暗了下來,仿佛有無數鴉翅密密地遮蔽住了天空,一重疊一重地黑了下來。我隻覺得倦怠而厭煩,合上雙眼,淡淡道:“你們出去吧,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這三日裏,我隻是如常一般,隻字不提玉壺之事。

玉壺被我小心放在枕邊櫃中,每日小心翼翼地用細布仔細擦拭一遍。浣碧見我這個樣子,總是與槿汐夾一夾眼睛笑,槿汐隻回以輕淡而禮貌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