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的午後,我特意沒有出門做任何事,隻打發了浣碧出去。
溫實初依言而來,室內早已打掃得窗明幾淨,一束新開的梨花雪白開在瓶中,如雪玉堆樹,清爽甘甜的氣息讓人覺得格外溫馨。
我早已讓槿汐泡好了茶,隻坐著靜靜等他來。
溫實初還未進門就已先笑了,“嬛妹妹今日的氣『色』甚好,臉『色』也紅潤了許多。”
或許是我的好氣『色』感染了他,他原本的忐忑不安之情也稍稍平複了下來,坐下與我一同吃著茶慢慢說話。聊過些家常閑話,我把玉壺小心取了出來,放在我與他之間。
玉壺的確是十分美麗而精巧的。我溫言道:“若我沒有記錯的話,實初哥哥已經二十五歲了吧。”
他的喜『色』因我的記得而顯『露』出來,他的眉目淺淡而溫和,笑道:“嬛妹妹的記『性』最好,我確實是有二十五了。”
我半是歎息,半是感慨,“二十五歲,若在尋常人家,大約都是妻妾成群、兒女成雙了。溫家伯父想必早些年就在為你的婚事煩惱了。”
他欲言又止,隻笑笑道:“若不是娶心愛之人,實初情願不娶。”
我點頭道:“實初哥哥說的不錯。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但無論妻妾,都要自己喜歡才好,否則這一世夫妻不僅難做,也是無趣的很了。所以實初哥哥晚些就晚些吧。”
溫實初略略不好意思,也深以為然,道:“我不過是普通官宦之家,晚些也不要緊。不比君王至尊,婚姻關係天下,與社稷息息相關。十三四歲都要大婚了。再說宮中,那位清河王已經二十三了,他不願納妃大婚,連太後也拿他沒法子……”
他的話還未完,我已經覺得刺心。他見我神『色』微微黯然,知道提及皇帝說了我不愛聽的話,不由滿臉愧『色』,忙忙道:“我是無心的。”
我隻作不覺,微笑道:“清河王眼界頗高,不知怎樣的女子才配得上他,想一想就已覺得有趣。”
他見我無事,也略略放心,一時也訕訕地不說話。我啟唇道:“實初哥哥,還記得你第一次見我的情形麼?”
他的神『色』溫柔地沉靜下來,“怎麼會不記得?我永遠都記得,那時你才十歲,甄兄下了學背著師傅偷偷帶著你去湖裏『蕩』舟。正巧那一日我跑馬出來,正見你梳著垂髫雙鬟,懷裏抱滿了蓮蓬站在船頭,唱著一支歌。後來,你瞧見我,也不怕生,還剝蓮子給我吃。”
我微微而笑,童年時的趣事在如今回首看去,亦是格外珍貴而美好的了。那些無憂無慮的歲月,當時怎麼會知道,會預料得到,前路會這樣苦這樣難,難到無路可去的地步還要繼續掙紮往前走下去。
因為從前的甜,越發襯得後來的人生路苦如蓮心,還得一顆顆生吞下去。。
我低低唱道:“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為誰苦?雙花脈脈相問,……”卻是忘了歌詞,再也唱不下去了,隻得笑道:“真想不起來了。”
溫實初接口道:“下一句也是最後一句——隻是舊時兒女。”
我不好意思地撫一撫臉頰,淡淡笑道:“難怪我要忘了……”我低一低語氣,語中已帶了些許無奈,悵然道:“咱們都不是舊時兒女了,舊時的歌都要忘了。”我轉一轉神『色』,把玉壺推到他麵前,鄭重道:“一片冰心在玉壺。甄嬛自愧不能承受這樣厚重的情意,還請收回吧。”
溫實初神情一變,忙掩飾著喝了一口茶鎮靜下來,緩緩道:“這玉壺是我家傳之寶,家父曾經叮囑我,一定要贈與心愛之人,從前我沒有機會送給你。如今我真心誠意懇求你,收下這個玉壺。”
我搖頭,溫言道:“這玉壺這樣貴重,你是該交給心愛的人。可惜實初哥哥,你卻並不是我的心愛之人,所以我受不起這個玉壺,即便你勉強我收下,對這個玉壺而言,它是被辜負了。”
溫實初無言以對,神情凍住,仿佛被第一場秋霜卷裹的綠葉,沮喪而頹唐,“嬛妹妹,你總是不肯接納我。從前是,如今也是。”
我想了想道:“實初哥哥,恕我直言一句,你時時總記得幼時之事。你心裏喜歡的,或許隻是當年未入宮前天真柔和的我,而不是如今的我了。如今的我大異從前,你又何必為此執念良多呢?”
他忽地抬頭,目中有『逼』灼的光芒燃燒,他身子急急前傾,啞聲道:“嬛妹妹,我一定要說與你聽,我對你的心意一直都是一樣的。”他聲音微微低下去,卻依舊誠摯,“不僅是在宮裏還是在外頭。”
我靜靜聽他說完,忽而無聲微笑出來。我笑得那樣寧靜,寧靜中有幾乎淡漠不可見的胸有成竹和荒涼,仿佛冬日裏第一層霜降,悄然無聲地落了下來,蒼白茫然。
“還記得曹琴默麼?”我的話突兀的問了出來。
“是。”溫實初的神『色』頓然一黯,垂手下去,“自然記得的。”他喃喃道:“怎麼會不記得呢?”
我緩緩閉上眼,靜靜道:“是啊!從前的襄貴嬪,溫儀帝姬的生母,追封襄妃。”我忽地睜眸,厲聲道:“襄妃當日是怎麼死的,你我心裏都一清二楚!”
溫實初神『色』黯然,額上的冷汗一層又一層細密地『逼』仄出來,如寒雨臨江,泠泠生冷。片刻,他歎息著仿佛是安慰自己:“這件事我一直耿耿於懷,一想起來總是日夜不安,也算是我的一樁虧心事了。幸而溫儀帝姬現在有端妃娘娘細心照拂,襄妃死後頗為風光。我才稍稍安心些。現在能做的,隻能是竭盡心力看顧溫儀帝姬的身體,也算稍稍贖罪了……”
我冷冷打斷他,“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你我一起長大,在宮中一同經曆的事也不算少了。我有什麼好什麼不好你也都十分清楚。甚至曹襄妃之死,你是不情願的,恐怕你心裏也是埋怨我的……是不是?”
他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怔怔道:“這……我……”
我微微蹙眉,幽幽道:“慕容世蘭一死,我要對付的隻剩下了曹琴默。可是她是那樣小心謹慎的人,要製造一個她失足溺斃或是意外的機會幾乎是不可能。要捏造一個罪名給她隻會讓她反口來謀害我。既然暗殺不成,隻能下『藥』一著了。你一直在太醫院素有慈名,醫術又精,又肯憐弱惜貧,她才肯放心些。何況咱們下給她的『藥』,隻是魘鎮心神,讓她夢魘更甚,再使其心力衰弱不繼,這才無聲無息置她於死地。”我看他一眼,“也難為你了。”
溫實初深深望住我,道:“為了你,我總是肯的。”
我頗有所動,微微頷首道:“你一向心地好,是斷不肯動殺機的,當初也是猶疑了許久。要不是為了幫我,你又怎麼肯呢……如今想來,我也覺得當時太很心了些。隻是人在其位,你不殺人,人就要殺你,襄妃又是那樣聰慧精明的人,知道我不少把柄,我是斷斷容不得她了。”
溫實初雙唇微抿,有一點堅毅的棱角。他其實也算是個好看的男人,穩妥而忠厚。他輕聲安慰道:“嬛妹妹,你總是善心的,隻那一回稍嫌狠辣了些。”
“是麼?那麼殺餘氏和華妃,我也不算狠辣麼?”我緩和了語氣,輕緩道:“我善心也好,狠辣也好,你都看在眼裏。咱們這樣熟悉,彼此知曉,也算得是親近了。可是若說到男女之情,誰又不願隻把最好的一麵給他看,不好的全都藏了起來。你卻是知曉我的秘密太多了,若與你一起,我隻會覺得不自在。你也未必會忘記我的不好,若這樣朝夕相對又有什麼好,何必這樣彼此為難。”
溫實初大受打擊,他低頭,眉如臥蠶蜷曲。他右手緊緊抓著左手,用力地,有血紅的印痕泛起。他克製著道:“我小小一個太醫,在你眼裏,總是不好,總是一個無用的人。”
我柔聲道:“你的好我自然知道。若說做太醫,你年輕有為、醫術高明,頗受皇上器重;若說做丈夫,你一定會是一個好夫君,疼惜妻子,百般照顧。可惜實初哥哥,比如喝茶,我喜歡喝‘雪頂含翠’這一味,而普洱再好再鮮美,我偏偏不喜歡,難道就能說普洱不好麼。隻是各人喜好不同罷了。”
他喃喃自言自語,“你是說,我在你心中便是那杯普洱。”
我低低道:“實初哥哥,你是很好很好的,可惜是我無福,沒有辦法喜歡你而已。”我捧著玉壺道:“一片冰心在玉壺,這份情誼,我是擔當不起了。可是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我卻是十足心領了。我心中永遠視你為親為友,永遠都會。”
他的雙唇有強忍淒苦而成的不飽滿的弧度,銜了清愁和幾許柔情:“視我為親為友?可惜都不是我想要的啊。”
我亦是淒楚相對,“實初哥哥,這世間,咱們想要的,何曾能真正得到的。我在宮中掙紮多年,不過是想求得一分真心,兩分平安,可是連這也不可得,反而落到今日地步。”
他見我難過,勸道:“雖然到了如今地步,可不幸中之大幸,你離開皇宮,也是個自由之身了。”
我心中難過得似被一隻手緊緊揪著,卻不願在溫實初麵前落淚,極力忍耐著道:“我雖然離開後宮是非之地,可是我父兄身受的苦楚我不能忘,我的姐妹和女兒都在宮中,當今的九五至尊是她們的夫君、父親和主子。就算我身在宮外是個自由之身,可是那些年的事情我何曾能忘得掉,我一輩子也忘不掉,那麼即便我身子自由,心也不得自由,日日受苦。”
他想要安慰,便欲伸手過來,我忙縮了縮手,他的神情略略尷尬,忙掩飾了下去,隻得道:“嬛妹妹,你別難過。”
我別過頭,極力忍住眼中欲落的淚水,“皇上對我這幾年……實初哥哥,我亦不怕對你說,對男女之情,我亦算是死心了。所以你對我怎樣說,都是無用。如今,再怎樣苦再怎樣難,我隻想在甘『露』寺中好好住下去,誦讀經文來安自己的心。”我定一定神,道:“我知道你有辦法讓我離開這裏,可是離了這裏,我又能去哪裏。我父兄遠在川北嶺南,天下之大,我飄零之身竟無處可去。所以實初哥哥,為我好,也為你好,不要再常常來探望我。”
溫實初良久無言,道:“連常常來看看你也不成麼?”
我微微點頭,“你來的這裏多了,隻怕宮裏也會知道。不知道又有幾多風波麻煩興起來。何必呢?”
他用力閉上雙眼,片刻,緩緩吸了一口氣,道:“你怕連累沈婕妤和朧月帝姬?”
我用力點頭:“說實話,我眼前能牽掛得到關懷得到的人也就隻有於她們了。”我牢牢望住他,“你曾經答允過我,一定會好好照拂她們,竭盡全力。那麼你就不能為任何人做任何可能會傷害到她們的事,這是親口向我允諾的。實初哥哥,你既然對我好,那麼你對我說過的話作不作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