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口結舌,半晌神情已經轉為肅然,道:“我應允你的,自然作數。”我一顆心緩緩放落了下來,暗暗透出一口氣,他眼中的惆悵和失望濃密如初冬時節的大霧,『迷』『迷』茫茫,重重陰翳在他眉眼周遭,他低聲悲傷期許道:“其實你大可以告訴我叫我等你幾年,這樣慢慢等一輩子也不要緊,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拒絕我,殘忍決絕如此,不讓我懷有一點點希望?”
他語中的傷懷感染了我的心緒,我怔一怔,心中愁苦,卻不肯在臉上流『露』半分,隻靜靜道:“我若給你虛無的希望,隻會讓你白白地等待。實初哥哥,你知道我從不肯說違心的話。若我騙你拖延你,我自己也不能安心。”
他悵然良久。窗外明淨的天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是照在一個永遠陰暗的角落之上,怎麼也照不亮。他雖然失落,卻也極力鎮靜著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時,你剝了好多蓮子給我吃。那時你還年紀小,不知道吃蓮子要把蓮心剔出來,我一顆顆吃下去真覺得苦,苦得吞也吞不下去。可是因為是你剝給我的,多苦我也會吃下去,吃得歡喜,隻覺得甜。所以今日隻要是你的決定,無論多難過,多難接受,我都會接受,尊重你的意願。”
我隻覺心頭一鬆,放緩了語氣,道:“你總是心疼我在這裏辛苦。可是若為避免生活辛苦而和一個自己並不喜歡的人在一起,我並不是這樣的人。這一點,實初哥哥想必早就明白。所以,你若是待我心愛之人一般待我好,隻會是浪費情感,也叫我為難。所以這一輩子,我對會敬你如兄如友,來回報你待我種種種種的好。”我說得輕柔如春風化雨,但話中的分量,他自是掂量的出來。我待他這樣客氣,卻並不能給他半分希望。
他良久隻是無言,隻點了點頭,起身離去,苦笑道:“嬛妹妹,你總是叫我拿你沒有辦法。可是今日既然你已說得這樣清楚,我……再也不會叫你為難了。”
我把玉壺放至他麵前,仔細為他重新包好,輕緩道:“好好收起來吧,以後一定送與一樣愛你的女子,不要再輕易示人了。”
他怔怔望著那玉壺伸不出手來,長歎一聲,惆悵道:“你若不肯收下,我還再給誰去?”
我心下微微不忍,然而也隻是一瞬間,複又剛硬了心腸。我若有一刻半刻的心軟,以後於他於我,都隻會是煩惱無窮。於是麵上還是笑著,道:“這話,便像是在和我賭氣了。”
我再推一推。他終究是無奈,轉一轉臉,道:“我怎麼舍得和你賭氣呢?”他的手微微顫抖著,須臾,狠狠閉一閉眼,把玉壺摟到懷中,大步離去。
他走至門外,頻頻回首三次,眼中的眷戀和傷痛,直欲摧人心腸。我幾乎不敢抬頭看他的目光,隻是如常微笑著,眼見他眼中的眷戀和不舍似天邊最後一抹斜陽,終於一點一點,絕望地沉墜了下去,隻餘無限傷痛,似無邊夜幕,黑暗到讓人沉淪。
我垂首片刻,能出口的,終究隻是長長歎息了一聲。
槿汐從外頭抱了剛收好的衣裳進來,見我隻是悶悶坐著,也不做聲,隻半坐在床前仔細疊著衣裳,手勢嫻熟而利落。
片刻收拾完了,她方唏噓著道:“方才溫大人出去的樣子,真是叫旁人看著也是難過。”
我支頤而坐,靜靜道:“很多人瞧見了麼?”
她輕輕點頭,“溫大人傷心過頭了,丟了魂似的,哪裏知道還要掩飾下臉『色』,這個時辰又是去晚課的時候,人來人往的。”
我輕輕“恩”了一聲,複又沉默。屋中昏暗,燭火一跳一跳,晃得人眼睛發酸,我換了盞油燈點上,幽幽一脈,火光稀微如『迷』蒙的眼。
我照例攤開了經文來,一字一字默默讀著。槿汐聽了一會兒,在旁溫和道:“今日聽娘子讀經,不似前兩日這般心事重重了。”
我淡淡一笑,隻道:“能說服他,也算了了我一樁心事,否則見麵終究尷尬,我也不願意。”
槿汐默然,繼而道:“溫大人的『性』子,娘子若說得急了隻怕太傷他的心,也傷了多年結識的情分,畢竟溫大人對娘子情深一片,咱們都看在眼裏,以後朧月帝姬和沈婕妤在宮中也要他照應才是;但若說得太軟和了,隻怕他又聽不進勸,要總存了這份心在那裏,總歸對誰也都不好。總之要勸服他,是要大費唇舌的。”
我合上經書,笑一笑:“你說的是,他多年的心意我也感激。為了說得讓他能接受些,我可是絞盡腦汁把多少年的舊事都想起來了。”
槿汐亦笑,“前兩日看娘子呆呆地坐著,浣碧還以為娘子會答允溫大人呢。”
我一笑置之,“怎麼會?若是要答允,我從前就不會進宮。盡管時移事易,但是人的心『性』是不會改變的。”
槿汐道:“溫大人,確實不是適合娘子的最好人選。因為……”槿汐笑一笑,“他的情意總是不合時宜。”
“不合時宜?”我仔細回味,也笑了,“一回是進宮前,等我確定了是選秀的人選,他才來對我說叫我不要去選秀,他要來提親;再後來兩回是在宮中,更是不可能;還有便是如今了……”我心下淒楚,“我如今的心境,怎會去想這些事?”
槿汐了然,“所以溫大人不如不說,彼此都有見麵說話的餘地。他不明白,娘子若真喜歡他,當日就不會被送去選秀,早早就會與他有婚約了。”
我舉袖,向她道:“那你那日還說對我溫實初情意感人,十分少見。”
槿汐溫順地垂下雙眸,微微一笑,“奴婢不過是說實情。隻是娘子與奴婢都十分明白,感動自是歸感動,與感情是分毫無關的。娘子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會為了感動而勉強自己。”
我問:“浣碧呢?”
“知道午後溫大人要來,和奴婢一樣,尋了個由頭出去了。”
我揚一揚眉,“那丫頭這次的心思仿佛想差了。她或許以為我會應允溫實初。”
槿汐的笑溫暖而平實,“奴婢知道娘子一定不會應允溫大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是其一,更要緊的是,若為躲避一時艱辛而曲折心氣,就不是槿汐一直認識的甄娘子。”她的眼神清澈而明了,“娘子對情意的堅持與珍視,是娘子最可貴之處。”
我與她相視而笑,“若說了解我,還是槿汐你。”
話音未落,浣碧已經走了進來,見隻有我和槿汐在,好奇道:“溫大人走了麼?小姐可怎麼對他說的?”
我與槿汐交會一眼,俱是會心笑了。
幾日後我再去浣衣,聽到的閑言閑語已經大大減少了。這一日趁著中午天氣和暖,獨自抱了大筐衣物去溪邊浣洗。與溫實初把話說得坦白清楚,自己也大大鬆了一口氣。仿佛心上一塊巨石放落了下來。
到溪邊時隻聞溪水潺潺叮叮,有水花四濺的聲音,卻隻有莫言一個人在。
她見我獨自而來,瞟了我兩眼,淡淡道:“你今日好似心情不錯.”
我不自覺地撫一撫臉頰,笑道:“是麼?我自己倒不怎麼覺得。”
她“嗯”了一聲,雙手甩脫鞋襪,一腳跳進了溪水裏。我驚叫道:“冷不冷?快上來,冷水裏站不得的。”
莫言朗聲大笑道:“怕什麼!這又不犯了寺規的。”說著伸手來拉我,“來來來,你也下來,可涼快著呢!”
我笑得不止,終究力氣小,被她扯了下去。溪水涼津津沁到皮膚上,像是有小魚的嘴輕輕啄著,癢癢地隻覺得鬆弛而暢快。到底還在春日裏,涼了片刻就有些受不住,兩人嘻嘻哈哈扯了手又跳了上岸。
她拍一拍衣裳,似笑非笑道:“宮裏那太醫好幾日不來了,你倒反而沒了心事。”
我一笑以對,淡然道:“我的心事原不是為了他。”
她頭也不抬,隻利落拋下一句話,“我瞧著你的心事是如何應對他。他不來,你不必應對他,自然沒了心事。”
我聽她這樣快人快語,不由“撲哧”一笑,算是承認了。於是隨手攤開了衣裳,撒下一把皂角粉,隻專心致誌搓洗了起來。
莫言在寺中群尼中一向獨來獨往,並不合群,又生得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所以寺中眾尼也從不敢為難她,更不敢叫她幹什麼粗重的活計。所以莫言隻需看顧好自己即可。
因而,她很快洗完了自己手邊的衣裳,然而她也不走,隨手拿過我筐中的衣裳,擱在大石上一擊一擊地舉棒子敲打著。她的手勢極為熟練,敲打衣裳的力道不輕不重,也不濺開水花來,像是做慣了活計的主『婦』。
我也不理會,隻見碧清溪水透明得如綠帶橫亙柔軟搖曳,輕躍著漫過溪邊青草流去了,亦覺得心情舒朗了不少。
如此默默相對,她忽然低著頭悶悶道了一句:“你很好。”
我一時不能會意,脫口道:“什麼?”
她停下手中的動作,看我一眼,道:“你沒喜歡那太醫,很好。”
我啞然失笑,“如何說這樣的話呢?”
她微一出神,目光有一瞬間的森冷暴戾,狠狠從唇齒間『逼』出幾個字來,像是吐出一口讓人惡心的濃痰來,厭棄地唾出去,甩了老遠還擲地有聲,“臭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啊?”了一聲,卻也不敢笑,更不知該如何回應。
莫言直截了當道:“好比那個太醫,他對你可不是什麼尋常來看失寵的主子的心,你自己曉得。男人啊,得不到你的時候總是千方百計死皮賴臉地賴著你討你喜歡,一旦得到了,甩開你就像甩開破鞋似的,哪裏還記得對你用過多少心,盡過多少力,全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她一口氣說完,話說得太急,呼呼地喘著粗氣。
我沉默著,手指劃過清涼的溪水,那種沁涼的意味,透過肌膚直沁入心裏去。我定定望著她,帶著質疑的口氣,“你……”
她拍一拍手,仰頭看著明媚若金的陽光,強烈的光線『逼』得她微眯了眼睛,她的聲音是幽微的一線,似一根尖銳的細針,閃爍著『逼』仄而寒冷的光澤,緩緩『逼』近:“不怕告訴你,我是半路出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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