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碧玉小家女(2 / 3)

我見他舉勺又要去喝,笑著攔下道:“若真隻喝這個配飯吃,可不真成傻子了。”我重又去端了一碟雲片火腿和杏仁豆腐來,道:“這湯要配著火腿才下飯,那豆腐夏天吃了落胃些。”

他眼中掠過一絲感動的喜『色』,似山頂淺紅的浮雲,道:“我與你相識以來,第一次見你為我下廚,又費心思為我配菜,實在感動不已。”

我睨他一眼,“吃便吃罷,話還這樣多。想著以後常要來吃飯做打算麼?”

他但笑不語,隻吃了兩碗飯,風卷殘雲一般把菜全吃完了。

我見他吃得美味,不知怎的,心頭竟十分歡喜暢快。大約是自己下廚的緣故,有人喜歡吃,總是這樣歡喜的。

一股甜香撲鼻,玫瑰的濃香夾雜著酒釀的沉醉氣味。連我也被吸引,不禁轉頭去看,卻見浣碧盈盈曼步過來,笑容滿麵道:“我方才下廚做了一碗玫瑰酒釀,當點心吃最好,王爺嚐一嚐吧。”

卻是雪白一碗酒釀,發酵好了的,撒了好些玫瑰花瓣絲,嫣紅可愛。

我笑道:“聞著好香。浣碧下廚的手藝是不錯的。”

玄清略略有些為難,笑道:“我今日實在是吃飽了。且酒釀甜膩,實在是吃不下了。”

浣碧望著桌上吃得精光的盤子,有些失望,道:“那麼,隻嚐一口可好?”

她身姿楚楚站立麵前,手中的玫瑰酒釀香氣撲鼻,中人欲醉,實在是很難拒絕的。玄清笑『吟』『吟』道:“浣碧的手藝,一看就知道是好的。隻是今日實在是吃不下了,不如改日吧。”

浣碧有些懊喪,也有些進退不是,隻低聲道:“那好罷。”

我見他為難,心裏也曉得他並不喜歡吃這樣甜的東西,然而也不必要為了這個叫浣碧難堪。我略想一想,笑道:“方才不是說要去安棲觀看望太妃麼,去得晚了太妃要掛心的,也趁著天『色』還早,趕緊去吧。”我急著打發他走,渾然不覺身後的浣碧一臉落寞。

他會意,“那麼,我過兩日再過來。”

因是常來常往的,我也並不送他,見他走了,看浣碧隻默默收拾著桌上的東西,我溫和開解浣碧,“不過一碗玫瑰酒釀,你既費心做了,清總有吃的時候。何必這樣垂頭喪氣。”

浣碧低頭用力擦拭著桌麵,低聲道:“王爺是不會再吃的。”她頓一頓,目光濯濯如江波閃爍,“王爺方才推諉的時候,一眼也沒瞧那碗玫瑰酒釀,可見他是不喜歡吃的。”

我笑著歎道:“浣碧,其實你看人很細致。”

“是麼?”夕陽的餘光落在她的側臉,蒙下一層淺紅『色』的光暈,卻與她此刻的神情格格不入,浣碧輕聲道:“我本以為王爺閑時喜愛小酌,所以才會做一碗玫瑰酒釀,沒想到用錯心思了。”她伸手把酒釀倒進泔水桶裏,麵『色』沉靜,絲毫不可惜。

我愕然,“清既不吃,你便放著就是,何必倒掉。”

浣碧恍若無事,淺淺笑道:“我是做了給他的,他既不吃,我倒掉就是了,也不打算給別人。小姐和槿汐若喜歡,我重做新的就是。”

我默然在心底歎息了一聲,浣碧的『性』子,漸漸有些古怪乖張了。

我望著她纖瘦的背影,心境如這天空一般,逐漸染上了夜『色』。

浣碧依舊安靜而沉默,隻是她看我的目光,卻漸漸有些雨汽了。然而她不說,我也不會主動去問,隻作不知罷了。

終於有一日,在我提壺花間澆灌夕顏的時候,浣碧站在我身邊,悠悠道:“小姐一向聰明過人,為何會問王爺這樣淺顯……”她遲疑片刻,“或者說是愚蠢的問題。”

浣碧說話一向謹慎,這樣尖銳的與我說話實在是很少有的。

我於是轉身,眼中已蘊上了浮雲一般的疑『惑』。

浣碧也不畏懼,也不如她一貫一般低頭,隻拿她那逐漸幽深的目光望著我,輕輕道:“王爺為何會這樣明白小姐的心思,小姐真的不知道嗎?”真的不知道嗎?我仔細審視自己的心,回味著浣碧的這句問話。“因為王爺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小姐的喜怒哀樂、悲歡憂愁上,那麼您的心思,他又怎麼會不纖毫畢知呢?”

是啊。也曾覺得與玄清心有靈犀,若沒有心,沒有把心放在彼此身上,又和來的靈犀一點通呢。

靈犀一點。原來,他的心思,我也是全都曉得的呀。隻是多少個時候,我隻情願自己裝著不曉得罷了,情願糊塗而已。

浣碧的目光並未從我的身上移開,竟有了幾分『逼』視的意味,清淩淩道:“小姐,其實你是知道的吧,知道了為何還要這樣問?”

我的目光隻停駐在剛剛蘊出如芽花蕾的夕顏之上,久久不能轉移視線。那樣潔白的一星一星花蕾,一如星光漸漸照亮了我一直模糊黯淡的一顆心。

他那些隱約的情愫,最早,最早的時候,其實在桐花台的夕顏之夜,我就含糊地明白了些吧。

直到今時今日,我還這樣問他一句:“你為何會這樣明白我的心呢?”

答案我早就知曉,我隻是不願意自己親手去揭開謎底。或者,我內心的深處,是希望他自己告訴我,親口告訴我——是為了你呀。

仿佛隻有這樣,我才能深刻切實的相信,相信他是這樣的愛著我,即便我的身份那麼讓人尷尬。

不知在哪一日,在我心底最深處,那一夜的夕顏,早已勝過了這世間無數奇花異草,春深繁花如錦。

早在我不知曉時,早在我以暗暗抗拒的姿態麵對他的感情時,這不能盛開在陽光下的被世人喻為“薄命之花”的夕顏,早在我心裏抽蔓吐芽,開出一地如雪清新。

它原來,早就是我心中的清白月光,明月如霜了。

我隻淺淺笑,“浣碧,你越來越喜歡分辨人的心思了。”回首,夕顏淡淡的清馨拂上臉頰,在我唇邊亦開出一朵花來。

浣碧的話語是在我含笑良久之後才問了出來的,“小姐從前拒絕王爺時曾引用《碧玉歌》(1)”,她一句一句『吟』誦道:“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感君千金意,慚無傾城『色』。”

我抬頭看她:“如何?”

浣碧是笑著的,可是她的笑意這樣疏離,淡薄如凝在夕顏花朵上一點『露』光靡麗,“小姐回絕時可曾想到《碧玉歌》的下一首,隻差兩句,意思卻全都不同了。”

我想了想,慢慢道:“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感郎意氣重,遂得結金蘭。浣碧,你想說這個是麼?”

浣碧微微點頭,她淺綠『色』的衣裙被風緩緩揚起,仿佛融在一片夕顏的枝葉之中,“小姐,你當時可曾想到呢?”

我仔細回想,或許真是機緣巧合,於是鄭重搖頭道:“真的沒有。”然而我的回絕之後又有這樣的變數,就如《碧玉歌》的迭變,情詞峰回路轉。於是這鄭重的回答中也有了輕柔的語調。

“感郎意氣重,遂得結金蘭。”浣碧微微笑,手指繞著碧綠的衣帶,聲音柔弱,“小姐,我早覺得,你和王爺會走到這一步。”

我驚異她今天這一番突兀的話,不覺沉思,問:“浣碧,你究竟想說什麼?”

浣碧淡淡的笑開放在風中似一朵嬌柔的夕顏迎風微微顫動,“奴婢總是在想,當日小姐雖然回絕了王爺,可是心底,或許卻是這樣‘感郎意氣重,遂得結金蘭’的遲疑吧。難道小姐當時回絕王爺時真的對王爺一點心意也沒有麼?”

我說不出來,或許是有的,隻是那時,我是多麼遲疑。

而浣碧,什麼時候,已經變的這樣敏感而細膩了。

浣碧仿佛知道我的疑『惑』,淺淺道:“奴婢覺得多懂得些事真好。跟在小姐身邊聽的詩書多了,懂得的也多,看人看事也明白也多了。”她溫柔一笑,“浣碧能明白這樣多,還得多謝小姐,常常願意講些詩書給我聽,叫我不是一味懵懂無知。”

她說得輕鬆,一語輕輕帶過。說完,轉身離去,她的身姿這樣輕盈,飄飄若舉,隻是步履卻隱隱沉重,與她的笑語和身姿都這樣不合。

我望著她的身影,心底一點疑『惑』的陰翳,漸漸變得濃重。

而當我向槿汐淡淡透『露』了我的疑『惑』之後,槿汐隻道:“別問浣碧,也別把意思『露』出一點半點來,隻作一個糊塗人罷。”

見我不解,槿汐直截了當道:“娘子與王爺的情意咱們都看在眼裏,奴婢隻問一句,娘子有沒有效仿娥皇女英的心思?”

我不假思索,“沒有。即便我有這個心思,清亦斷斷不肯。”

“這就是了。浣碧服侍在娘子身邊多年,娘子的這點念頭她是清楚的。奴婢瞧她在清王爺身上留心,那麼王爺的心思,她斷然也清楚。既然她都清楚,她不說,娘子也不要問。除非娘子是想讓彼此尷尬或是要想法子打發浣碧走。”

我情急,“浣碧與我的情分不同尋常,我身邊隻有她,她也隻能依靠我,我怎麼舍得叫她尷尬難堪,或是叫她走。”

槿汐鬆一口氣,道:“那就是了。奴婢冷眼瞧著,浣碧姑娘是個明白人,王爺與娘子的事她再清楚不過,所以斷斷不會開口。這兩日碧姑娘的樣子,隻可說是姑娘家的小『性』子犯了。娘子若太在意,就是和自己過不去了。”

槿汐的話如同醍醐灌頂,我瞬時頭腦清明,“那麼依你的意思,我便當什麼都不知道就是。”

“是,這樣彼此也能相處下去”。槿汐恭順道:“王爺也不是個糊塗人,碧姑娘的心思,他未必真的一點半點都不曉得。隻是看王爺的樣子,也隻作不知道,那麼娘子何必把那層窗戶紙撕開。若真到了要說穿那一天,自然王爺會說,娘子不必牽扯進去。”

我心中清明如鏡,了然微笑道:“槿汐,你看事情總是明白,叫我放心。”

槿汐垂首笑道:“這件事裏,娘子與碧姑娘與王爺都是當局者,也唯有奴婢旁觀者清了。何況三位都是聰明人,就當難得糊塗一下吧。”

於此,我也便安之若素,隻當什麼都不知道。我的沉穩,也讓浣碧緩和了心思。

(1)、碧玉,成語“小家碧玉”的主角,晉代汝南王司馬義的妾。孫婥應司馬義之請,作有《碧玉歌》兩首。其一: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感君千金意,慚無傾城『色』。其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感郎意氣重,遂得結金蘭。

這一晚是七夕,我料想宮中循例都要開宴慶祝,他必定是不會來了的。於是帶了槿汐和浣碧做了幾樣簡單的小菜,一起慢慢準備著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