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碧玉小家女(1 / 3)

我原以為逃離了宮廷,寄居在佛院之中,聽著暮鼓晨鍾,或許可以逃避我的無力,安息我的怨恨與悲傷。然而,我躲不開世事,躲不開自己還浸『淫』在世事裏的心,我終究會在這梵音無盡的『吟』唱裏走投無路。

若不是清,若不是清寬大的愛慕和懂得,我也許真要走到那樣的一天了。他的愛慕和懂得,他給我的情意,是安撫憂傷、平息仇恨的最好的良『藥』。

我曾經尋尋覓覓一貼良『藥』,治我的心,療我的情,醫我的命。杏花天影裏,總以為自己是找到了,滿心歡喜迎來的卻是冰冷涼薄的倒戈一擊。

卻原來,過了這樣久,我才知道。玄清,他寬容等待著的愛,才是我那一帖良『藥』嗬。

錯過了那樣的時間,錯過了那樣多的人,隔著紅牆碧瓦琉璃翠影的籠罩下的無數刀光劍影、粉黛修羅。我終於找到了他,他也終於等到了我。忘卻悲喜,執手相看。

終於,竟也有今天。

我執鏡而照,果然明眸如月,顧盼有神。整個人的心神,都仿佛活轉過來了。

浣碧倚靠在門上,遠遠望著我,含著漠漠的一縷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王爺和小姐夙願以償,人都歡歡喜喜的。”她別過頭看著日光蓬勃絢爛灑下來,仰起頭微眯了眼,淡淡道:“隻要你們都歡欣遂意,我也別無所求了。”

其實仔細看去,浣碧的眉眼是與我極像的。就如不仔細去看,玄清與玄淩的背影也是有幾分相似的。畢竟,他們是兄弟嗬。

偶爾,我在與玄清的日夕情深之中,想到玄淩。

隻是事到如今,當往事或疼痛或甜蜜的痕跡在與玄清的深情中緩緩淡出我的生命時,我會在恍惚入夢前捫心自問一句,從前的種種裏,我待玄淩又有幾分真心?

其實我也明白,撇開最初的真心,我也是算計著他的時候多的。

何況,這點真心在漸漸有窮途之像之後,在漸漸走向末路之時,我們彼此的猜疑和防範,也是愈來愈濃重了。

那麼這樣的心,還算是純粹的真心麼?

隻不過我待他的心,比旁人多了那麼一些罷了。

而如今,他是真真切切地已經遠離了我的生活,紅塵兩隔。撇開玄清,偶爾還帶著宮中沉靡的氣息而來的,隻有芳若。

其實自我遷到淩雲峰的禪房獨居,芳若已經是很少來了。

我離宮已經三年,這一年的六月過後,芳若又來看我,卻沒有再帶走我抄錄的佛經。那是她最後一次來看我,她的神『色』從容而有些憂傷,“時過境遷已經快三年了,日子過的真快嗬。”她緩緩道:“宮裏對娘子放心不下的人已經無暇顧及娘子了,也不會再理會娘子。娘子從此可說是安全了,所以奴婢也無必要再常常來了。”

我吃驚,依依不舍,“芳若姑姑,你怎麼這樣說呢?即便沒有她們虎視眈眈,你也可以常常來瞧我的。”

芳若慈愛地撫著我的肩膀道:“奴婢從前來,是為太後點醒她們,不要輕舉妄動。如今她們的心思已經不在娘子身上了,奴婢再來,隻會讓娘子太過招眼,反而適得其反了。”

我疑『惑』著道:“緣何姑姑這樣說呢?她們當真已經不在意我了麼?”

“千真萬確”,芳若感慨著道:“一則因為時間久了,二則這月初二選秀已過,五位新人已經入宮承恩,她們的心思也是顧不過來了。”

我望著芳若鬢角新生出的白發,想起多年來她對我的種種照顧,心中感念不已。我伏在芳若膝上,道:“姑姑照顧我多年,實在是辛苦了。從今後姑姑再不能來看我了,我有個不情之請,隻希望姑姑在宮裏能為我多多看顧朧月與眉莊姐姐,我便安心了。”

芳若眼中隱隱含淚,道:“這件事,不消娘子說,奴婢也會拚力去做。娘子放心就是了。”芳若麵有憂『色』,“隻是新人入宮,這宮裏隻怕從今開始就要風波不斷了。”

我問:“難得新人之中有什麼不妥麼?”

“新人入宮,總是要鬧些風波出來的。”芳若藹然拍拍我的手,“娘子從此就是自在人了,善自珍重吧。”

我佇立門邊,望著芳若遠去的背影,想她自我入選宮闈之始便對我的種種關愛照拂,心中不由一酸。而如今,連她也不來了,我與紫奧城的牽連,便又斷了一分了。

天氣炎熱,我便把頭發挽一個太虛髻。我並沒有斷發,奉的旨意是落飾出家,帶發修行。然而佛寺生涯,並不刻意梳妝打扮,每日不過以清水洗麵,素顏朝天。若非到了最熱的辰光,頭發也隨意散著,隻任意垂下,也不修剪,於是頭發便越蓄越長。

時日長了,不覺向槿汐笑道:“從前每日起來,在梳妝打扮上花的時辰最多,多少金鈿簪釵在頭上,隻覺得日日頭如鬥大,沉重不堪。”

浣碧也笑,“從前小姐衣服上的金絲線疊起來就有幾斤重,隻怕把骨頭都壓壞了,難怪宮裏的娘娘們一個個走起路來蓮步姍姍,其實是壓根兒走不快的。”

我想想亦要笑出來,道:“倒是我們如今自由些。”

浣碧笑『吟』『吟』為門前的夕顏灑水,她的姿勢輕盈而溫柔,口中輕輕道:“在宮裏要守著宮裏的規矩,在甘『露』寺裏要守著佛門的規矩,如今被人打發到了這裏,卻是什麼規矩也不用守,什麼也不用想了。”

我的目光被夕顏牽羈,不覺語氣也溫軟了下來,悠然道:“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如今這般,才真正算是閑雲野鶴的日子了。”

於是寥寥浮生靜寂如斯,常來常往的便隻有溫實初和玄清了。隻是溫實初和玄清見麵的時候往往岔開,於是二人也不甚照麵。玄清每每三五日來一趟,與我笑談古今,或者下棋和詩,尋一些風雅的樂趣,或者傳遞來一兩句關於眉莊或是朧月的消息。這樣一兩句,隻是這樣的片言隻語,不會挑動我的傷心,卻也撫平了我心底的牽掛與關切。

玄清也對我抱歉,抱歉他往往隻能三五日來一回,卻不能時時陪伴在我身邊。於是讓阿晉馴養了一隻鴿子給我,笑道:“如此,我們就可以飛鴿傳書了,互通往來了。即便不能見麵,也能說上一些話。”

我故意打趣他:“我可不要,等下還沒飛鴿傳書幾次,先把狸貓給引來了,我可再經不起嚇。”

玄清笑著夾我的鼻子,道:“你以為鴿子那麼傻,會呆在鳥籠裏等狸貓來吃麼?它平時自己會飛會覓食,你要找它來傳書信,打個鴿哨就好了。”

有時候也想,為何他會對我的心事把握的這樣清楚而恰當,總是這樣恰到好處的一點一點化解我心中的冰凍。

問他,他也總是抱以我清淺如雲的微笑,卻隻是不語。

於是,我也不再去問。隻是暗自享受他這樣的貼心與這樣貼心帶來的安寧這一日的午後,他與我西窗棋罷,外頭暑氣正盛,知了一聲遞一聲的喧鬧著,仿佛落著大雨,有一點渺茫的嘈雜。阿晉在樹蔭底下打著盹兒,腦袋一扣又一扣,東搖西晃。

槿汐端上綠豆湯來,我和緩道:“喝這個最解暑,方才正午太陽那麼大,還跑馬過來,真是瘋了。”我抬手端起湯盞,用蓋碗略去湯沫子,緩緩飲了兩口。

玄清仰頭一氣飲下,望著屋外竹影道:“你這裏是納涼的好所在,我才特意跑馬過來,又尋一碗好湯飲解解暑氣。”他回頭向槿汐道:“槿汐,你的綠豆湯是越來越好喝了。”

我笑道:“槿汐,隻為他的一張甜嘴,你便再賞一碗給他喝吧。”

槿汐溫和一笑,又端了一碗進來,道:“王爺想喝多少,有的是呢。”

恰巧浣碧停了手中的針線,婉約一笑,『露』出玉白的一點牙齒,“外頭這樣熱,王爺等下不論是回王府還是回清涼台,都怕得一身汗呢,不如在這裏吃晚飯吧。”

玄清笑得乜斜了眼看我,“小婢相留,不知主人意下如何呢?”

我撲著一把白絹團扇,笑道:“浣碧都開口留你了,我還好意思趕你走麼,隻要你不嫌咱們這裏素菜寡淡就好。”

玄清道:“不拘吃什麼,隨心就好。”

我拂一拂衣裳起身,含笑道:“既然如此,今日我便親自下廚,為王爺做一碗羹湯罷。”

日落西山之時,庭院裏瓜架下擱了一張方桌子,我端了一碗米飯並一碗清湯上來,道:“王爺請嚐一嚐吧,這湯要配著白飯吃才不失味道。”

湯『色』有一點淺淺的碧瑩瑩,陪著瑩白的瓷碗,『色』澤清爽,筍片和香菇丁沉靜伏在碗底。玄清笑道:“看著很讓人食指大動。”他舀了一口,閉目細品,“有荷葉的味道,有鬆子、有點香菇的氣味,仿佛還有筍。”他好看的眉『毛』微微軒起,“還有一點清香,很是特殊,不太品得出來。

我笑道:“是自己清涼台的東西呢,自己卻不知道了。是去年在你的清涼台養病時在綠梅上收的雪水。綠梅的氣味不似尋常梅花,那股清洌之氣愈加脫俗,才配拿了嫩荷葉和鬆子來熬湯。”

他側首而笑,“有梅花上的雪水,有荷葉、鬆子,有菇有筍,都是天然清淨的東西,難怪味道這樣清新。”

我微微含笑,“若是俗物,可敢拿來給你品嚐麼?”

玄清道:“如此佳物,有什麼名字麼?”

我的語氣雲淡風輕,“梅花、鬆子、香菇和筍都是山間之物,荷花是水中才有,幾物並成一碗,有山亦有水,皆是格調清新。”

他“哦”了一聲,頗有些揣測道:“可是叫‘山光水『色』’?”

我掰著指頭道:“山水隻是末節,可貴的是幾物的品格,皆是極有氣節風骨的。”我爽然笑道:“便叫清氣長存。”

他拊掌,“你的腦袋裏刁鑽古怪,連我也自歎弗如。”

我揚一揚眉『毛』,“不過閑來無事在飲食上留心罷了,這也算是刁鑽古怪麼?”

他神采飛揚,“清氣長存,仿佛像我的名字。”

我拍一拍扇子,掩唇笑道:“好沒道理的一個人,我做一碗湯,便硬賴著和自己名字相像。可也好意思?”

玄清眼角微微有一小片淡淡的紅暈,“你若否認,我也隻當是真的。”

炎夏的晚風有些悶悶的水汽,撲到我麵上時卻有潤澤的清涼。夕陽如醉,庭院裏的夕顏一朵一朵似纖巧純白的蝴蝶,有含蓄溫婉的形狀,緩緩吐『露』令人聞之忘憂的香氣,我微微一怔,輕聲道:“你為何會這樣明白我的心呢?”

他舉著筷子,聽得我的話,幾乎是愣了一愣,『露』出孩子一樣的蓬勃喜『色』來。玄清大笑,“隻為這個名字,也實在不該辜負,我要一飲而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