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陌上花(1 / 3)

我低首,“半年。”

“那麼你們相識了多久?”

“總有六七年了。”

溫實初眼神劇痛,如同要沁出血來,低聲嘶啞道:“你與他認識了六七年,可是你與我相識相處總有十來年了,是自幼的情分啊!”

我心中難過不已,低低道:“有些事,並不是講認識了多少年相處了多少年的。”

溫實初那麼怔怔地、帶著破碎的痛楚凝視著我:“是啊!有些事不是講年份的,可是你說,你已對男女之情絕望,何況他是皇帝——你以前夫君的弟弟啊!為什麼?偏偏要是他!”

溫實初的話,在瞬間淩厲地挑破我的傷口,揭出血肉模糊的過往。我的心口微微作痛,冷寂了聲音道:“你要知道是為什麼,我便告訴你為什麼。因為我對男女之情絕望,因為我對我的人生絕望,因為我根本是個沉溺在痛苦裏的人,是他,是玄清,他讓我對所有的事開始抱有希望,讓我願意去相信我所追求的,以致我可以不顧忌他的皇室身份,你明白了麼?”

我一口氣說得急了,聲音微微失了往日的語調,心跳清晰突兀得跳躍著,猶如山間曠然作響的暮鼓沉沉。

溫實初的眼神淒然而悲涼,“可是你和他在一起,隻怕以後受的苦不會少,連最基本的名分也不可得!”

我淒楚而笑,似顫栗在秋風蕭瑟裏的一朵花,“以我今時今日的身份,即便和誰在一起,都不會有名分可言的。那麼,溫大人,難道你能給我名分?或者,你覺得名分是我最想要的東西?”

他無言,隻愴然看著我,“你會很辛苦……”

我扶著岩壁,盈盈而立,“我所辛苦的,他也一樣辛苦。隻是你怕我所受的委屈辛苦,於我,都是心甘情願的。我既然願意跟隨他,自然也想好了會遇到什麼。我都是心甘情願的。”

世間的事,再多困苦,再多艱辛,都敵不過一個心甘情願。

溫實初的神情稍稍平靜下來,喃喃道:“心甘情願,我對你,也是心甘情願、萬死不辭的啊!”

我溫默搖一搖頭,走近他道:“實初哥哥,那是不一樣的,你對我好,我銘感五內。可是我和清,卻是兩情相悅的。”我定定而懇切,道:“我知道你要勸阻我什麼。隻是到了今時今日,我也不怕對你說,哪怕我選擇了清是一個錯誤,我也寧可一錯到底,永不後悔。”

我回首,迎上身後玄清柔情而熱切的目光,心頭一暖,整副心思都可以放落了下來。他隻遠遠以了然的姿態站著,並不走近。我麵對溫實初的傷懷與震驚,亦是不忍,輕輕道:“實初哥哥,說實話罷,你是覺得和我在一起要緊,還是我真心安樂要緊?”

這話,是帶了試探的意味的,若他自私,我或許可以坦『蕩』一些。他啟唇的那一刹那,我突然真心盼望著,他也許可以自私一點。

溫實初道:“在我心裏,我總是奢望有一日可以得到你,和你在一起,拿是最最要緊的事情。可是嬛妹妹,我連在夢裏都清楚地知道你不喜歡我,你和我在一起就不會真正開懷喜樂。那麼,還是你真心的笑容更要緊一些。”

他的話,在一瞬間擊中了我的心肺,我感動到無以複加。溫實初,他是這樣待我好,這樣真心待我。他的真心,甚至是不亞於玄清對我的愛意的。

然而,感動再多終究也隻是感動,而不是感情。

我俯下身扶住他的身體,輕輕道:“實初哥哥,謝謝你待我這樣好。”

溫實初雙目通紅,揚一揚頭,極力忍住眼淚,道:“我對你並不好,我方才這樣凶的說你。嬛妹妹,我從來沒有這樣大聲說過你。”

我點頭,眼中微微發澀,道:“我不怪你的。實初哥哥,如今我已經找到一個兩情相悅的人,我雖然自己高興,也希望你不要難過。你總是我的實初哥哥,好不好?”

溫實初微微揚起唇角,眼中卻泛出一抹深重的悲涼,道:“我勸你也不中用。那麼,既然你心意已決,隻要你高興就好。”他遠遠凝視玄清站立的地方,聲音微冷,一字字清如碎冰,嗬出雪白的暖氣,“嬛妹妹,他能有你的心甘情願,你不曉得,我有多羨慕他!”

我勉強微笑,低低柔聲道:“有什麼好羨慕的,實初哥哥,將來你也會遇到一位心甘情願對你的好女子的。”

“不會了。”溫實初淒然微笑,“嬛妹妹,隻要你好就好了。”

他轉身離去,溫厚的身影在冬日蒼茫的寒意了裏看起來格外孤清。他暗紅『色』的衣袍被一陣寒風『蕩』漾起好似水麵的紋紋波瀾似的褶皺,好似他整個人都這樣憂傷地褶皺著,在群山環繞的青灰『色』裏格格不入。

我定定佇立在風口,冷寂的風一陣一陣撲到臉上,連眼眶都熱熱的,我深切的覺得,某些長久以來堅持在我身邊的感情,已經被我深深傷害了。哪怕我再不忍,到底也是被傷害了。

玄清的溫度和著溫軟的披風一起裹到我身上,溫柔為我拭去正欲奪眶而出的淚珠,輕輕道慨歎著道:“溫太醫很喜歡你。”

我仰頭,『逼』回淚意,惘然笑道:“可惜我終己一身都不能回報他了。”

世上的感情,有獲得,就有失去。有人歡喜,也會有人哀愁失落。於溫實初是,於浣碧是,於我、於玄淩、玄清又何嚐不是。

玄清明澈的眸光溫和而懂得,“嬛兒,你可以用一輩子的友情去回報他。”

我頷首,“我會。”

玄清低低的歎息縈繞在我耳邊,“嬛兒,你方才一句心甘情願、永不後悔,你曉得,我有多震動麼?”

我搖頭,低聲道:“我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

他的神『色』裏有無盡的喜悅和動容,柔情幾許,幾乎能把我淹沒,“嬛兒,溫太醫對你的情意並不比我少,隻是我何其有幸,能抱你入懷。你是我一生都在期許的人嗬!”

一生都在期許的,於我,玄清又何嚐不是。我低眉,在冷風中伏首在他寬容而溫暖的擁抱裏。唯有他的擁抱,才叫我如此安心。

寒冬如斯,終於也會過去的。

山間四月,自然是桃紅柳綠,芳菲無限。

我見屋外天光雲影明媚如畫,不由笑道:“這樣好景致,待在房中枯坐可就十分可惜了。”又問:“怎麼不見槿汐呢?”

浣碧笑道:“小姐忘了麼?槿汐出去采些薺菜,說是晚上要包薺菜餛飩吃啊。我要和些麵粉呢。小姐左右坐著也是無事,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啊。”

我攏一攏頭發,起身道:“也好。外頭花事正盛,我去采一些來『插』瓶也好。”

浣碧盈盈道:“正是呢。屋子外頭花開得這樣好,倒顯得咱們屋子裏太冷清了呢。”

我於是出去。春光錦繡如織如畫,仿佛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媚雲霞,燦爛繁盛到了極點。宮中的花朵,從來是被巧手的花匠們修剪到符合禮製的人為姿態,美則美矣,到底是失了天然的姿態的。

而山野間的花朵,枝葉旖旎,舒展自然,連一莖野草蔓花、藤蘿片葉,都帶著勃勃的生機,天地間無限自在,連偶爾吹過的風,都是甘甜而恣意的野『性』氣味。

遠遠望去,山下平野漠漠,盡是青翠稻田與燦爛如金的油菜花,或青或黃交錯其間,如一大塊斑斕絢麗的錦幛,綿延不絕。

長勢這樣好,我揚起微笑,想來又會是一個豐年了。

我隨意走在小徑上,或者折幾枝開白花的野山櫻,或者采幾朵小小的二月藍,或者折一脈修長的碧翠鳶草,捧在懷中緩緩走著,心情也是愉悅的豁然開朗。

此時春光正好,無邊春『色』兜頭兜臉地撲上身來,猶是踏花歸去馬蹄香的季節,路旁草間『亂』花漸欲『迷』人雙眼。幾處流鶯嬌燕恰恰飛過眉梢,或欲爭暖樹,或正銜春泥,又輕盈地各自飛了。我一時貪看不住,流連回顧盎然春『色』,連本是無情的青山綠水,亦覺得像是含情的眉眼,盈盈欲橫了。

我漫步自在,眼看天的另一端逐漸泛紅,疏光收斂,偶爾有幾縷炊煙嫋嫋升起,連心境都變得開闊寧靜,卻也知道不早了,於是手捧花束,徐徐漫步回去。

回到禪房時槿汐已經回來了,與浣碧一同忙在灶邊。她們的話語和著灶膛特有的溫暖幹燥的碎木清香和薺菜獨有的清甜一同湧了過來,笑道:“娘子可回來晚了,方才王爺來過了呢。”

我微微吃驚,亦有些失落道:“怎麼這樣突然就來過了。”

槿汐盈盈笑道:“是呢。來得急,回去得也倉促,仿佛是尋了個由頭才能過來的,這個時候,大約先去太妃的安棲觀了。”

我“哦”了一聲,知道是錯過了,心裏便有些黯然,也不願意她們看出我的怏怏不樂,隻尋了瓶子把花一枝一枝整理過『插』好,又用清水養上,方道:“王爺來了可說了什麼麼?”

浣碧道:“王爺本來來時問小姐去哪裏了,我說是賞春去了,本想要出去尋的。可王爺說山裏那麼大,一時怕也尋不到的。而且小姐既是去賞春,這樣找了回來,隻怕賞春時的好興致也沒了。後來王爺等了會兒,阿晉來催,也隻得走了。並沒有說什麼話,隻寫了幾個字留在桌上,小姐看過就知道了。”

我沒見到他,又知他等我,心下不免悵然若失,他來一趟不易,這樣錯過了,不知下次見麵又在何時。一張便箋,也不過是聊勝於無了。

於是伸手拿了來看。雪白的素心箋上,不過寥寥幾字:“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1)仿佛有一股蜿漫的春水蜿蜒滋潤上心田,整顆心就這樣潤澤而柔軟了下去,滋生出最柔嫩的而鮮豔的三春花瓣。

他明知,要在這山間尋到去賞花的我是極容易的,隻要向花事繁盛處去,就能尋到。

可是他寧願在此安靜等待,也不願意打斷了我賞花觀春時的愉悅心情。

他情願這樣等待,等待我或許會早早歸來。

他的細膩心腸,他平實溫馨的情愫,我眼中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對我的愛,竟是這樣寬大而耐心。

田間阡陌上的花發了,你可以慢慢看花,不必急著回來。這樣的話語,仿佛是他在我耳邊呢喃。

陌上花開,萬紫千紅,他便在花開的那頭這樣安靜等著我呀。

這樣等著的時候,淡淡的相思、淡淡的期待,淡淡的寂寞。隻為等著漫遊即將歸來的我。

浣碧見我如此神『色』,忙上前問道:“小姐怎麼了呢?”

我揚眉淺笑,輕聲道:“沒有什麼。王爺上次的鴿子呢?”

浣碧道:“在外頭吃小米呢,我去抱進來罷。”說著轉身旋即抱了鴿子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