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鴿子猶自“咕咕”叫著。我提筆另寫了一張,寫道:“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2)心念激『蕩』,覺得如此猶是不足,又在反麵寫下幾行小字:“山是郎眉峰,水是君眼波,欲問伊人何處去,總在郎君眉眼中。此番錯過,來日與君相見,不知是否在山花爛漫處。”
寫完,不覺含情微笑,細心卷了起來塞進鴿子左腳的小竹筒裏,向浣碧笑道:“這鴿子總該識得飛回去的路吧。”
浣碧笑道:“是阿晉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教導出來的,想必不會太笨。”
我把鴿子抱到門外,但見群山隱約在夕陽之後,暮『色』漸濃,揚手把鴿子放了出去,仿佛一顆心,也跟著鬆脫了飛了出去。
次日風和日麗的天氣,玄清的衣袂間沾染了春花的氣味,驟然出現在我麵前。
我在驚喜隻餘含笑,“怎麼突然來了?”
他笑意盎然,執著我的手道:“接到你的飛鴿傳書,我想了一夜也想不出怎麼回你的書信才好,隻能親自來了。”他眉目間皆是清爽,“可惜你我不曾在山花爛漫處相見。”
有什麼要緊呢,他來,本就是帶了山花爛漫。
其時中庭裏一棵老桃樹正開得花朵燦爛如雲蒸霞蔚,風吹過『亂』紅繽紛,漫天漫地都是籠著金燦燦陽光的粉『色』飛花。
禪房軒窗下,他從袖中鄭重其事取出一樣物事。
泥金薄鏤鴛鴦成雙紅箋,周邊是首尾相連的鳳凰圖案,取其團圓白首、鳳凰於飛之意。並蒂蓮暗紋的底子,團花錦簇,是多子多福,恩愛連綿的寓意。
合婚庚帖。
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執筆一筆一劃在那紅箋上寫:玄清甄嬛終身所約,永結為好。
仿佛刻在紙上,筆力似要穿透紙背。每一個字都看得那樣清楚,又像是都沒有看清楚,身上綿綿的軟。我心懷激『蕩』,像是極幼的時候爹爹帶我去觀『潮』,錢塘『潮』水洶湧如萬馬奔騰滾滾而來,說不出的震動歡喜,眼中滲出淚來,心中隱隱漾起悲意。
我遮住他的手,垂淚道:“我是你皇兄遺棄的人,也是罪『婦』。前途尚未可知,你何需如此?”
玄清攬我入懷,絳紗單袍的袖子徐徐擦著我的佛衣和垂發,我的眼淚落在他的袍上,倏忽便被吸得無影無蹤,隻覺熱熱的一抹,更像是他隔著衣料的皮膚的溫度。
“即便前途未卜,這也是我最真切的心意。”他語帶哽咽:“嬛兒,這世間,我隻要你。”
我默然,無聲無息的笑出來,雙手攀上他的脖頸,牢牢的看著他眸中我的身影。玄清亦不做聲,目光凝在我臉上,雙瞳黑若深潭,不見底,唯見我的身影,融融地漾出暖意,他隻緊緊把我擁在懷裏。禪房外是開得如雲錦樣繁盛的桃花,粉紅芳菲凝霞敷錦,春深似海。我的臉緊貼著他的肩胛,他的手臂越來越用力,緊緊擁抱著我,那樣緊,胸口的骨頭一根根地擠得生疼,就像是此生此世再不能這樣在一起,痛楚之中,我猶覺得歡喜。
那樣歡喜,漫天匝地,滿目皆是那泥金雙鴛鴦……交頸相偎……不負春光……紅羅並蒂蓮花……花瓣繁複,一層一層脫落……雪白的蕊,白的似羊脂玉的身體……銅帳鉤落,白綾水墨字畫的床帳被風吹得微微翻起……鳳凰於飛,翽翽其羽。
粉紅的桃花被春風吹落,紛紛揚揚似一場暴疾的花雨……纖秀瑩白的足尖筆直地伸挺著,幾乎耐不住帳內的春暖,盛開著,就像春風中帶著無數輕微顫抖的柳枝……男人沉重而芬芳的呼吸……我仰頭看見桌上的供著的白玉觀音像,垂目不語,她亦不語……床頭的伽楠木佛珠僵死如蛇,我一閉眼,揮手把它撩下床,骨碌碌散了滿地的響。
……我躡手躡腳整理好衣衫,玄清他雙目輕瞑,呼吸均勻,仿佛還在熟睡中,寧和地安睡。我坐在妝台前,打開久已塵封的織錦多格梳妝盒,晶瑩閃爍的珠翠玉鈿被我閑閑安置了這樣久,再次打開見到時,在這樣的心懷下,那光華燦爛的耀目也不刺眼了。盒中所有,盡是我入宮時的陪嫁,又悉數帶了出來。宮中多年玄淩縮賞賜的珍寶首飾不計其數,全全留在了宮裏,連那枚一向鍾愛的塹金玫瑰簪子亦擱在了棠梨宮的妝台上,孤零零地閃爍黃金清冷的光澤。
與玄淩,能割舍的,我都盡數割舍了。
緩緩梳妝,精心描繪,很久沒有這樣用心。梳一個簡單清爽的半翻髻,頭上如雲青絲蓬鬆鬆往後攏起,細致地一束一束挽好,顯出一個雙髻抱麵,頭頂椎朵的半翻發式。斜斜簪一支翡翠七金簪子,細細垂下一縷銀絲流蘇,墜著一顆珠子,簌簌打在鬢角,光潤地滑過又滑來。一排十二顆淺淺粉紅的珍珠,小手指的大小,排成新月的形狀簪在發髻間,螓首輕揚之際,便有濯濯光華閃爍。窗台上供著一束紫蘭,芳香清盈,我心下微微一動,隨手摘了兩三朵束上,簪在髻邊。
打開描金彩繪梳妝匣子,取出胭脂水粉,拍成桃花妝,點上唇脂。輕裁漫攏的雲鬢下,珊瑚『色』的紅暈染上如玉雙頰,似曉霞初凝。再畫上涵煙眉,遠山藏黛的『色』澤,明亮如星的雙眸,眉眼盈盈,刹那流轉出無限情意婉轉。我心中也不免感慨,從前的種種萎敗凋零,終於全數散去,鏡中的人,如同新生,已是容『色』恬淡,笑生雙靨了。
擇一身淺紫『色』的繡花羅襦,繡著淺鵝黃『色』的繁花茂葉,枝葉葳蕤,細致纏綿。挽一件繡桃葉的玉『色』輕煙紗“半袖”,月白『色』的軟緞百褶羅裙,在暖風下輕盈地回旋。
這樣清爽的顏『色』,連人心也便得清爽恬靜了。
我走到桌前,『毛』筆柔潤地吸滿墨汁,提筆續在玄清的字後,“願琴瑟在禦,歲月靜好。”仿佛是在夢裏,我與玄清,終於有了今日,竟然也能有今日。也算不辜負此生了。
有溫柔的聲音喚我:“嬛兒?”
我盈盈轉身,他含著驚喜道:“你的妝束?”
我含笑望住他,心底又無限的柔情幾許,“我從前出宮落飾出家,上回出遊上京做尋常女子打扮隻是為了方便,權宜而已。而今日因為你,我重新妝飾,再入塵世。”我低頭,低低羞澀,“其實因為你,我的心一直也在人世裏。”
他眼中有一瞬的晶瑩,擁抱無聲無息地靠近身來。
我倚在他手臂上,沉浸在巨大如汪洋恣肆的幸福與欣喜之中。我抱著他的手臂,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你的手臂上是有刺青,是不是?”
他唇角上揚,帶著點邪邪的笑意,輕輕在我耳邊道:“你方才不是看見了麼?”
我臉『色』緋紅,隻管卷起他的袖子。右手手臂上的刺青正是一條鐵鏈,爬滿蔥蘢糾纏的綠『色』藤蔓和紅『色』血痕,顏『色』相衝鮮豔,十分奪目。另又一把長劍的圖案橫亙其下,刺青手法精妙,仿佛有青銳劍氣隱隱貫出。
潔白的指尖輕柔撫『摸』過去,我問:“刺的時候疼不疼?”
“疼”,他笑,“不過忍一忍便好了。”
我的嘴唇吻上他的紋身,含糊道:“為什麼要刺這樣的圖案,有特別的意思麼?”
“我的身體裏流著擺夷族人的血『液』,擺夷族的男子成年後都要刺這樣紋身。”
“那麼……太後並不反對?”畢竟太後是玄清的養母嗬。
他淡淡一笑,笑容裏有淺淡的不可捉『摸』的憂『色』,輕描淡寫道:“我不過是個閑散宗室而已,最自在不過。”
他放下衣袖,目光落在桌上的紅箋上,“寫了什麼?”玄清環住我的腰,一手按住那紅箋看。輕緩的氣息,一點一點暖,拂到耳後,脖中,酥酥麻麻的癢。他的語氣堅定如磐石,一字一字漾在耳邊回旋:“嬛兒,我必定如你所願。”
我雙目望著窗外開得邪魅般豔盛的桃花,心下泛起黯然:“我知道不過是我的癡心妄想,終究是不能的。”玄清扳過我的身體,手指一根根放入我的指縫,十指交握在一起,糾纏不盡的切近與纏綿。“你信我。等皇兄漸漸淡忘了你,我便使靜岸師太報你病逝,你更名改姓,我們便能永遠廝守在一起。”他的眼中溫柔如春水,這一世都以為不可能,終於也可能了。我如墜夢中,不由自主地“嗯”了一聲。隔了那麼久,隔了後宮的重簷疊壁,隔著江山萬裏,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事,重疊繁遝如前世今生,茫茫然的不真切。這一刻,卻那樣篤定,像從雲間墜下雙腳終於踏到土地。
他的聲音如同夢囈:“嬛兒,那一日溫儀生辰,你還記不記得?你赤足立在泉裏,像一隻小白狐……”我嗯了一聲,他沒有說下去,我怎會不記得,那一日的初遇。
我輕笑道:“那日的你無禮至極,十足一個輕薄浪子。”
他微笑道:“你赤足戲水時那樣嬌俏可愛,可是板起臉生氣的樣子拒人於千裏。我在想,怎麼有這麼無趣的女子。”他靜靜看著我道:“可是一轉身我踏進殿裏,卻見你吹白玉笛,作《驚鴻舞》,才曉得這世間真有人能翩若驚鴻。”
我輕輕一哂,用手指羞他道:“哪裏有這樣誇人的,一下是白狐一下是驚鴻,也不害臊?”踮起腳去咬他的耳垂,含糊道:“他的眉『毛』輕揚,道:“嬛兒,你難道不曉得我?”
我閉上眼睛,低低歎息道:“我曉得。”
這世間唯有他最懂得我,我也最曉得他。隻是目下,我不願去想,不舍得鬆出分毫意誌與情思去想。
我輕輕掙開他的懷抱,抽出一根他的頭發拔下,他微微吃痛,奇道:“做什麼?”我鬆開散『亂』的發髻,抬手拔下一根長發,照著窗下的日光把兩根發絲絞繞在一起。玄清立時明白我的用意,雙目炯炯燃炙如火,眼角隱隱溢出淚光,“你我夫『婦』永結同心。”我含笑不語,臉上漸次滾燙起來。
玄清的吻伴著灼熱的呼吸細細密密的落下來。
(1)、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宋人的筆記和明人周楫的擬話本小說《西湖二集》裏均有記載此典故。吳王妃每年以寒食節必歸臨安,錢鏐甚為想念。一年春天王妃未歸,至春『色』將老,陌上花已發。錢鏐寫信說:“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清代學者王士禎曾說:“‘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二語豔稱千古。”後來還被裏人編成山歌,就名《陌上花》,在民間廣為傳唱。
(2)、出自宋代王觀《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王觀,字通叟,如皋(今屬江蘇)人。全詩為:“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這是一首送別詞,感情真摯,語言淺易,以新巧的構思和輕快的筆調,表達了送別惜春這一主題。詩歌上闋以眼波和眉峰來比喻水和山,靈動傳神。下闋送別惜春,寄予著對友人的深深祝福。語言俏皮,媚而不俗,在送別詞作中獨領風『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