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杜鵑啼(1 / 3)

我冷笑,聲音清洌如冰:“我方才正想,既是個木美人,何以會這樣得寵,原來如此!”我想起阿晉的話,“皇上是在她宮裏頭吐的血?”

“是”。他的聲音有沉沉的憂傷,“皇兄此番病重,因嘔血而起,而嘔血的根由,太醫說,是因為皇兄服食了過多的五石散,又大量飲『性』烈的冷酒所致。而五石散,是在傅婕妤宮中發現的,她根本無法推托。連她自己,亦有服食五石散的跡象。”

五石散?!我在聽聞入耳時隻覺得驚恐,五石散在魏晉時代的王公貴族中甚為風行。大約以石鍾『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種礦石研磨成粉後混合使用。此五味『藥』中,鍾『乳』石、白石英、石硫磺確實有壯陽、溫肺腎的功效,但『藥』力過後不多時辰,身體會劇冷劇熱。長期服用者“魂不守宅,血不華『色』,精爽煙浮,容若槁木,謂之鬼幽”,甚者大汗脫陽,氣絕身亡。

我震驚不已,“此乃宮中禁物,傅婕妤從何處得來,皇上又為何會服食,太醫都不知曉麼!”

“皇兄自得傅婕妤,朝夕不離,常在她宮中廝混終日,時常連皇後也見不到一麵,何況太醫呢。這五石散,聽傅婕妤身邊的侍女招供,是為房中秘戲所用,傅婕妤從宮外弄來以此招徠恩寵,以致損傷龍體。”

我低頭默默沉思,山路崎嶇幽深,仿佛走不道頭一樣,風吹起樹葉相互碰觸的聲音,在空曠之處更覺可怖,玄淩,他竟放浪形骸到這種地步了麼。我腦中極力思索著,驟然道:“不會!以你所說,傅婕妤容貌酷似純元皇後,皇上寵愛異常,她又何必再要以五石散招徠恩寵。而五石散是宮中禁『藥』,即便要招徠恩寵,她自可向太醫索取宮中秘製的春『藥』,何須自己冒險從宮外弄來。況且她還沒有身孕,一身所依隻有皇帝一個,她怎麼會輕易去損傷他的龍體,不是自傷根本麼?”

玄清目光炯炯,隻望著我,“你記得我方才所說麼?皇兄對她近乎獨寵,冷落後宮,連皇後也不常常相見。”

我的眼皮倏然一跳,“你也發覺或許是有人陷害?”我心念電轉,驚道:“會不會是皇後?是皇後用的五石散?!”

玄清按著我的肩膀,沉靜道:“皇後入宮以來,一向愛重皇兄非同尋常。即便她會因妒陷害傅婕妤,但是斷斷不會下五石散損傷皇兄的身體。”

我的心緒鎮定下來,慢慢道:“可是,宮中不愛惜皇帝的妃嬪也有很多。”

“是。事後傅婕妤百般辯解。然而宮中因她的得寵已經怨聲載道,她到底年輕,在其位時也不知勸皇兄雨『露』均沾,以致今日牆倒眾人推,惹得太後勃然大怒,下旨縊殺並且將傅婕妤一族廢為庶人。”

我的心思在刹那間冰冷了下來,幽幽道:“太後要殺她,不隻是因為五石散之事吧。”

玄清默然,眼角含著一縷悲傷與憂愁,“有我母妃的前車之鑒,太後如何能容得傅婕妤獨占恩寵,她是斷斷容不得的。”

我了然,“五石散不過是被借了個由頭,因著五石散一事證據確鑿,連皇上也不能說什麼吧。”

“太後與皇後雷厲風行,皇兄醒轉時,傅婕妤已死,即便皇兄想要為她開脫也不得。隻不過,皇兄也再沒有提起過傅婕妤,哪怕我發覺他失落,他也沒有再提起。”玄清緩緩道:“他隻道,佳人難再得。”他的手臂牢牢擁抱住我,“嬛兒,我不得不害怕。皇兄,他在夢裏,叫了你的名字。我在宮中侍疾二十七日,雖然隻聽皇兄在睡夢中含糊地喊過一次你的名字,雖然隻有一次,我也害怕。嬛兒,我怕失去你。”

我的心突突地跳著,我死勁把臉抵靠在他的肩上。多麼可笑,我與他共枕之時,他在夢裏呼喚的,是“宛宛”,到如今,卻喚了我。

“七張機,鴛鴦織就又遲疑。隻恐被人輕裁剪。分飛兩處,一場離恨,何計再相隨。所以,你會寫這樣的七張機給我,是不是?”我輕聲道:“那麼在皇上的睡夢裏,常常呼喚著的人,可是純元皇後?宛宛,是麼?”

“是。然而,並不是在睡夢中。皇兄在養病時,常常獨自一人翻看純元皇後的遺物。”

我頷首,冷靜道:“他的在清醒時,想念的是純元皇後,會在夢中喊我的名字,大抵是因為……”我冷漠地苦笑,“是因為我有三分似純元皇後。他不過是在想念純元皇後本人時偶爾想到了我這個不馴服的影子罷了。”我溫柔抬眸,向他道:“何況,我是被驅逐修行的人,怎麼還會回去呢。所以,你不會失去我。”

他緊緊擁抱住我,我幾乎能感覺到他沉沉的心跳,“嬛兒,我竟然發現我是這樣膽小的人,害怕失去你。”

我把臉埋在他胸膛裏,感受他溫暖而讓人安定的氣息,“清,我也曾經膽小,不敢接受你的情意。如今,我們在一起,彼此依靠。清,有你在,我不會再害怕。”

他頷首,眼角有一點明灼灼的淚光,輕吻我的額頭。良久,他惋惜:“隻是可憐了傅婕妤,她亦算一個好女子。”

我默默出神,“更可憐她聖寵一場,死後皇上連一句歎息也沒有。終究,在皇帝眼裏,傅婕妤和我一般,都不過是個影子罷了。”我按捺住自己的思緒,低頭勉強笑道:“那亦日你好端端寫什麼七張機來,叫我好生難過。我也和了一首七張機,看怎麼罰你?”

我沉思須臾,輕聲念道:“七張機。春蠶吐盡一生絲。莫教容易裁羅綺。無端剪破,仙鸞彩鳳,分作兩般衣。”

玄清忙忙捂住我的嘴,笑罵道:“你好狠的心,我不過是說‘隻恐被人輕裁剪’,你卻已‘無端剪破,仙鸞彩鳳,分作兩般衣’。真該打嘴,你是存心要咒我麼?!”

我見他神『色』大變,不同往日,忙笑道:“不過是和詩玩罷了。不當真的。”我想一想,“我不當真,你也不許當真。”

玄清用力點頭,撫著我的長發,道:“我自然十萬千萬個不當真的,我如何敢。”他微微一笑,“其實那日剛進宮,怕你牽掛,很想寫些什麼給你。然而千言萬語,一時也不知道該寫什麼好。正巧遇見徐婉儀……”他見我不解,遂解釋道:“是四年前選秀入宮的女子,雖不是傾城之『色』,然而頗負才情,隻可惜皇兄不是特別喜歡。那一日在太『液』池偶遇,聽她作了一首四張機,頗讓人感觸。”

“四張機?”

“不錯”,他負手『吟』哦,“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我細細呢喃,用心品味。幾乎在玄清『吟』哦的一瞬間,就被這詞裏深深的傷感所打動。一顆心,如浸泡在無盡秋水裏,怎麼也望不穿、盼不到一般。

我真心讚道:“寫的真好,聞者隻覺傷感難言。這樣好的才情,真叫人驚豔。”我問:“她很不得寵麼?”

玄清細細想道:“那也不算,隻不過寵遇尋常而已。況且這一年傅婕妤獨擅其寵,連昌貴嬪和安貴嬪都被冷落,何況徐婉儀呢。”

或許,她是真心愛著玄淩的吧。因為愛慕,所以這樣傷感而自憐,叫人不忍細心去品她的心聲。然而,她如何明白,就如我當年一般不明白,君王至尊,哪裏我是我們身為嬪妃所可以愛慕的?終究不過,是自取傷心罷了。

我一時好奇,“這位徐婉儀,叫什麼名字呢?”

他一怔,大笑,“我又如何得知呢?”他凝神思索,道:“仿佛聽皇兄叫過一次她的名字,好像是……燕宜?我不太記得了。隻聽說這次皇兄病著,她日夜跪在通明殿為皇兄祈福,人也虛脫了。”

徐燕宜?這個名字,我仿佛是聽說過的。

我費力思索,玄清拍一拍我的肩,關切道:“想什麼呢?”

我回眸盈盈一笑,“我在想,剛你來時我正要和你的九張機,卻被你打斷了。”

玄清笑道:“那麼,眼下和一首便是。這也難不倒你。”

身邊兩棵遒曲老樹,年久天長,長得絞索在了一起,如連理雙生一般,我心頭一動,笑盈盈道:“九張機。芳心密與巧心期。合歡樹上枝連理。……”

我低頭思索不已,玄清的眸光疏狂中溫柔如水,輕聲道:“雙頭花下,兩同心處,一對化生兒。”

我仰頭望著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臂溫暖而堅固,仿佛能抵擋住一切。我心中歡喜而平和,隻覺得浮生如斯,有他的情意執著,這樣就好,這樣已經是很好。

山巔寂靜,靜的仿佛萬籟都要一齊開口歎息一般,暖風掠過身旁的一樹一樹的花開,花朵綿綿落地,發出輕微的“撲嗒”“撲嗒”的柔軟聲響。

我仰頭,有飛鳥撲棱著翅膀,自由飛翔。我忽然笑起來,“總聽說山裏有豺狼虎豹,可我住了好些年,除了狸貓之外卻沒有見過一隻半隻。”

玄清夾一夾我的鼻子,笑到不行,“傻丫頭。淩雲峰、甘『露』峰、縹緲峰皆是名山,古刹之中連皇室貴胄都有來焚香參拜的,怎麼會有豺狼虎豹呢?”

我不好意思,『摸』一『摸』鼻子,“我不過是想看看罷了。總在屋子裏待著,難免有些悶。”

玄清道:“你若想看虎獸之戲。我認識宮中一名馴獸女師,下次請她來清涼台為你表演就是。”

我故意道:“那馴獸女師很老了吧?”

他還未解,道:“不過十六七歲吧。”

我吃吃地笑,拖長了聲音道:“哦,難怪呢。我正想,若不是妙齡少女,你怎會相熟呢?”

玄清用力夾一下我的鼻子,嗤道:“醋勁倒是見長,隻是吃那沒來由的幹醋。叫我怎麼說你好呢。”

我笑得伏在他懷裏,柔聲道:“我笑得你不會,才這般和你玩笑。若你當真風流,我理都不會理你。”他聞言隻笑,緊緊擁住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偶然回首,見浣碧站立在我身後三尺,舉目仰望天際浮雲,默默不語。我並不曉得,她是何時過來的,來了多久,隻覺得若被她看去了我們方才的親昵,是很不好意思的。

然而浣碧神情淡淡的,隻道:“晚飯已經好了,小姐和王爺同去用吧。”

彼時暮『色』如流離四合的暈彩,山崖上一簇簇鮮紅,一叢叢潔白的秋杜鵑,散若天邊飄落的雲霞。浣碧鬆鬆挽著的發髻邊斜簪了一朵杜鵑花,水紅的花瓣,映著她細膩的肌膚,分外嬌豔。玄清偶爾注目,讚道:“浣碧雖然愛穿碧『色』,可是簪上一朵紅杜鵑,卻格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