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結愛(1 / 3)

她驟然把目光『逼』視向玄清,淡淡道:“王爺,難道你勸小不要輕舉妄動,卻是一點私心也沒有的麼?”

玄清聽她這樣說,緩緩低下頭去,道:“浣碧……”

浣碧一襲綠衣,係淺青『色』的絲絛,迎風翩然如蝶。她的身姿掩映在萋萋芳草之中,似乎要和這周遭的綠意融在了一起,唯獨一張清秀臉龐雪雪白無半分血『色』,一對瞳孔似望不到底的兩潭死水,“浣碧雖然是奴婢,可是這件事上十分明白。王爺這樣苦勸小姐,也是怕若甄門脫罪,小姐也會重回後宮,重回您的皇兄身邊,那麼你和小姐,就真真是被斬斷情緣了,是麼?”

我微微苦笑,語氣沉沉如秋雨暮靄,“浣碧,大周開國多年,你可有聽說過出宮修行的妃嬪還能再度重回宮廷的麼?你以為人人都是武則天呢,還是個個皇帝都如李治一般長情。何況皇帝逐我出宮,也並非是被我父兄連累,而是不忿我冒犯先帝後又『性』非和順吧。這也是皇後為什麼不再追害我的緣故了。”

浣碧幽幽道:“話雖如此,但小姐終究是朧月帝姬的生母,若甄門沉冤得雪,皇上或許念及舊情,也會想起小姐,到時即便禮製相關不能接小姐回宮,也會常常來看望小姐吧。那時這般光景,王爺和小姐還能這樣來往自如麼?”

“浣碧……”我心中一驚,不自覺地去看玄清。

他這樣想或許是自私的,然而他這樣的自私,也算的有錯麼?

或者到了那一日,我會不會也這樣自私呢?

玄清垂首片刻,忽然揚起那雙清亮的眸子,微微笑道:“浣碧,你竟這樣聰明。”

浣碧呆了一呆,方才覺醒過來,嘴角浮起一縷牽強的笑意,欠身道:“王爺這樣說,是誇讚奴婢呢還是譏諷奴婢。”

他緩緩搖頭,輕聲道:“浣碧,你的確知曉我的私心。可是若沒有前頭種種緣由,或許你真可以認定我是一個自私的男人。可是……”他淡淡微笑,如拂過這鬱鬱長草之上的輕風,道:“那麼換作是你,你願不願意你的父兄回到宮廷爭鬥中去,連下半世的平安都難保;你願不願意你的長姊回到一個不珍惜她、不疼愛她、不信任她的男人身邊去,再和無數女人爭鬥不已……”

浣碧臉『色』陰晴不定,仿佛是夏日陣雨後的天氣,依舊變幻莫定,片刻,抬頭道:“王爺……”

玄清攔下她的話,繼續道:“既然你與他們骨肉同胞、血脈相連,那麼,你告訴我,你願意你的親人去過那樣的日子麼?好比你長姊,若在宮中勝利,那麼就意味著她一輩子都要和不同的女人爭鬥殘殺;若她輸了,可能連葬身之地也沒有。你是她的妹妹,你告訴我,你願意她去過這樣的日子嗎?”

浣碧驚慌不已,連連搖頭。

玄清歎了一口氣,道:“她在宮裏過什麼樣的日子,你陪在身邊自然是最清楚不過的了。你還要她再去受一回苦麼?既然你不願意,那麼我把她視為畢生珍愛,我自然是更不願意的了,你明白麼?”說著,牢牢握住我的手。

浣碧大為震動,不由張口結舌愣在了那裏。我心下亦是感動不已,緩緩落下淚來,反手也握住他的手,低頭道:“可是他們是我的親生父兄,我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分割兩地,天倫不得相聚。”

他低聲道:“你別忘了,我雖然是個閑散宗室,卻也是個王爺,當今皇帝的手足。你父兄分居川北嶺南,相距千裏之遙,若有可能,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把他們調往一處。隻是委屈你些,不能時時得見父兄了。”

我低頭拭淚道:“若能讓爹爹老懷有慰,即便我活著時不能再見到他們,又有什麼要緊。”

浣碧定定看著玄清,道:“王爺可以做到嗎?”

玄清神『色』認真而堅定,看著我道:“我答允嬛兒的,一定會做到。”

浣碧手指繞著衣上絲絛,沉『吟』片刻,道:“王爺對長姊的心意浣碧看在眼裏自然明白。王爺既然這樣說,那麼浣碧就代父兄和長姊謝過王爺了。”說罷斂衽為禮,一鞠到底。

再抬起頭時,浣碧眼中已瑩然有光,輕聲道:“方才浣碧言語冒失,冒犯王爺了。”

他寬容道:“沒有什麼,你也不過是說出我的難言之事罷了。”說著扶我起來,喚了車夫回來,柔聲對我道:“天『色』向晚,我們還是先回去要緊。”

時值九月,道路兩旁稼禾成熟,盡是薺麥沉墜。偶爾風過,麥浪起伏如黃海生波,洶湧疊嶂如『潮』起『潮』落,亦仿佛我心頭無盡的心事與哀愁欣慰。我為免玄清擔心,雖然麵上不再『露』憂愁之『色』,然而馬車稍稍一顛簸,無限心事又翻湧了起來。

(1)、(2)、出自唐代白居易的《琵琶行》。這幾句是寫琵琶女年少風光時的歌『妓』生涯。

佳儀之事,我與槿汐提起,槿汐蹙眉良久,道:“王爺說得對。不要打草驚蛇為是,現在咱們做什麼都是無濟於事,隻能靜待時機。”

我聞言靜默,與浣碧之間也是默契,再不提起半分。隻是偶爾眼神交會的瞬間,彼此的家門之痛和對仇敵的恨意尖銳如針,也有了更深的一層體貼和釋然,甄氏一族沒落到此,人人無還擊之力,唯有我們姐妹尚在京中,要相互依靠才是。

我於是極力隱忍,因佳儀的出現而重被掀起的沉鬱之痛依舊新鮮而血跡淋漓。我極力忍耐著,把心底的痛和恨隱忍成一根尖銳的刺,深深紮進血肉,隻待來日。

這一年的冬天,就在這樣的隱忍和煎熬中到來了。

這一日小雪,玄清策馬而來。

禪房中紅燭如雙如對,明媚如情人含情相睇的剪水雙瞳。桌上一個素白大瓷瓶中『插』滿了盈盈蓬蓬地一大束綠梅,十分清雅。炕中炭火燒得正旺,屋內又擱了兩個大大的火盆,炭火“嗶啵”一聲跳,燃出更多的熱氣,薰得綠梅益發含香吐蕊,清香四溢。屋外朔風正勁,小雪簌簌,鬥室內卻是融融洋洋,隻覺春暖。”

橘紅的燭火照在一旁,燈光一跳一跳,漾漾的暈散開如行雲流水一般的暖光。照在人的臉上,隱約透著燈光的溫暖橙紅,亦添了一抹暖洋之『色』。

我隻抱著他的石青『色』灰鼠皮大羽鬥篷,道:“方才下馬怎麼那麼不小心,好好的鬥篷勾破了一塊。”

他微微笑,坐在我身邊,道:“想著有四日沒見你了,下馬便有些急。不要緊的,一件鬥篷不值什麼。”

我看他一眼,略有責怪之意,心疼道:“雪天山路本就難走,馬蹄又容易打滑,何必非要趕著過來,晚幾天等雪晴了再來又有什麼妨礙。這回是勾破了衣裳,下回若是跌傷了自己可怎麼好呢?”我眼圈微微一紅:“你存心要招我不自在麼?”

他神『色』不安而疼惜,忙道:“我答應你,下回小心就是。我也不肯傷了自己,若傷了怎麼能來看你呢?”

我忍俊不禁,嗔道:“油嘴滑舌的!下回再這樣不小心,誰還肯巴巴兒地給你補衣裳。隨便你穿件破衣裳滿街逛去。”說著也不理他,隻在鬥篷的破處縫了一朵小小的六合鳳尾雲紋,掐斷了線頭。

他隻看著我一針一線縫補完了。我默默片刻,方抬頭問:“明日就要走了麼?”

他側首想想:“十二月二十三,已快正月,不能不走了。左右這新年是不能再京中過了。”

“那……”我依依不舍,“一個月就能回來了麼?”

他仔細算了算日子,直直望著我,道:“一月之內,我一定回來。”

“恩”,我抱膝而坐,用紫銅剔子輕輕撥了撥燭焰,把它挑亮,緩緩道:“一個月,月亮又圓了一回呢。”

他的手憐惜地按在我的手上,輕輕道:“一個月,亦很短的。”他微微笑,笑容溫暖如春,“我已經都安排好了,等我這次回來,就可以接你離開這裏了。”

我心中一喜,脫口而出,“真的麼?”

“是”。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紙包,打開,卻是潔白芳香的一包粉末,我好奇,“似乎是香粉。”

他搖頭,神情有些神秘,“這是溫太醫配過來的假死『藥』,名叫‘七日失魂散’,以曼佗羅花粉製成,服下之後如死了一般,呼吸全無。就這樣昏『迷』七日之後,自己就能蘇醒。”

“是溫太醫親手配製的麼?”

“是。我親眼見他調配好,他亦希望你能早早脫離這裏。”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道:“是他親手配製的,我就放心了。”我既是感慨又是安慰,“他終究還是肯幫我的。”

玄清亦是頗為感動:“溫太醫為我們用心良多,的確要好好謝謝他。我已經安排妥當,隻等我此番從滇南回來,一切都可完滿解決了。”他攬我入懷,眼中有如璧的光華湧動,“嬛兒,咱們終於可以永久在一起了。”

燈光映得人的心境溫潤如白玉華澤,聲音亦溫柔如春水了:“等你回來,等一一事畢,我才能真正安心,再來說這番話吧。”

他望著燈光,道:“滇南毗鄰南詔,從前的擺夷等部族歸順之後都並入滇南數州。這幾年天災人禍,民心浮動。況且滇南出玉陝關往北都是赫赫的疆域,滇南一地關係著我大周小半的糧草絲綢,一旦與赫赫交戰,是十分要緊的地界。且那裏邊民混雜,隻怕有赫赫的『奸』細混了進來打探我大周的消息,因而皇兄很是煩惱。而我生母出身擺夷,也惟有我能走這一趟,去察看民情,安撫人心。”他看著我,目光懇切,“事關社稷,我不得不去。畢竟擺夷,也是我的母族,我的身體裏留著一般半擺夷人的鮮血,我不能不聞不問。”

我了解地頷首,輕輕以食指按住他的嘴唇,“我明白。朝中能不偏不倚地處理這件事的,唯有你,也隻能是你。”我脈脈望住他的雙眼,“一月而已,我一定等你。”

他微笑,“此去滇南,回來時我便往川蜀走,去探望你爹爹,也好讓你放心。”

我軟軟“嗯”了一聲,彎下身,拉起他的品藍『色』遍底銀滾白風『毛』直身錦袍的袍角,又扯起自己的衣角,鄭重其事地結了一個結,徐徐含情道:“心心複心心,結愛務在深,一度欲離別,千回結衣襟。結妾獨守誌,結君早歸意。(1)”

結挽得似雙手合攏成心,他輕聲接口:“始知結衣裳,不知結心腸。坐結亦行結,結盡百年月。(2)”

我淺淺笑的溫婉,亦有些離別的心酸苦楚,像含了一枚極青的梅子在口中,吐亦吐不出,吞亦吞不下,隻得任它酸在口中,酸到心裏。

我忍著眼中的淚,躺在他懷抱裏,一壁勾著他的袖子,雪白的蠶絲團花隱約在品藍『色』的平錦裏,似乎白玉堆雪,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