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妃怔怔良久,連連冷笑。E3最新更新=金==榜=她笑得那樣淋漓,仿佛不曾受過這世間的苦難一般,“她的主意是不是?!好一個溫良恭儉讓的皇後,我從前真當看錯了她!”
我按住她的手背,定定道:“如今知道也為時未晚。”
她極力想要鎮定下來,發顫的雙手零亂地理著衣襟上的米珠流蘇,忽地手上一用勁,細碎的米珠粒子嘩然散落於地。她在這樣碎冰般硌心的聲音中伏在我懷中痛哭。熱淚落在我的皮膚上,像火燒火燎一般。
入宮十載,我從未見過敬妃如此失態地放聲大哭,仿佛有無窮無盡的悲哀與恨意隨著淚水薄發而出,如此絕望而哀慟。
這樣的哭聲,在紫奧城中永無斷絕。
我未嚐不曾這般絕望痛哭過,也唯有這般絕望之後,才能決然新生。
良久,她抬起頭時已沒有了淚意,像被野火燒過的焦土,全然沒有溫潤恬和的氣息。她的喉嚨幹澀啞然,“我一早就為棋子——我隻問你,皇上知道麼?”
我略低一低頭,終究惻然,“沒有,他從不知道。”
她柔美的下頜依稀還有風幹的淚痕,“但願他不知道,否則這十六年的情份當真是一場笑話了。”
我心下寂寥而傷感,“這句話,隻說給華妃聽罷。”
她深深看著我,“從前我隻羨慕你盛年得寵,後來憐惜你屢遭變故。直到今日,我方對你心悅誠服。”
我愕然:“姐姐何出此言?”
敬妃深深吸一口氣,“你早知她這麼對你,卻能忍耐至今。換作我在你這個年紀,必定熬不住。”
我淡然一笑,“姐姐已然很好,我隻看端妃姐姐罷了,況且在甘露寺禮佛數年到底也有些精心之法。”我握住她的指尖,“姐姐切勿衝動。”
敬妃的指尖在我的掌心冰涼著,似臘月裏垂在簷下的冰錐,她戚然道:“心字頭上一把刀,我真怕自己忍不住。”她眼底有黯然深沉的恨意,“怕隻怕我來日見到她,會狠狠一掌摑上去。”
我莞爾,“若在當年,姐姐必定會這樣做。隻是如今,姐姐斷然不會逞一時之快。何況,姐姐還要安心撫育朧月,看她嫁得如意郎君呢”
她咬一咬唇,迸出一絲笑意,“我已經不是十七歲的馮若昭,即便是十七歲的馮若昭,也知道要看準了地方才一掌摑下去,以免撲空。”
我笑一笑,“宮中妃嬪無數,皇上當初選姐姐牽製華妃,未嚐不是看中了姐姐這長處。”
她的麵色哀戚如暗夜,唯有雪亮的恨意如透過烏雲的月光,照徹她皎潔的臉龐。她盈然起身,“我先告辭,妹妹不必相送。”她停一停,“我想好好靜一靜。”
我端然坐著,道:“姐姐自便。”
敬妃轉身,一步一步走得極緩,依舊是來時的蓮步姍姍,分毫不錯。然而我明白,以她此時的心境,要走好腳下每一步,何其艱難。秋陽明暖拂落,她終如一塊寒冰,不能被溫暖絲毫。
唯餘長長一幅雲褶裙裾,在她身後逶迤如一道永不能彌合的傷口。
數十盞明燈照亮端妃清雅的披香殿,我與端妃相對而坐,各自擇了棋子對壘分明。眉莊身形漸顯,隻坐在一旁和采月挑選嬰兒小鞋上要繡的花樣,偶爾轉頭看一眼我與端妃的棋局。她淡淡道:“你與敬妃挑明了?”
我“嗯”了一聲,端妃笑起來,“觀棋不語真君子。”
眉莊“嗤”地一笑,“我本不是君子,何必學男子觀棋不語。”
端妃執著棋子笑,“我原瞧著你老實敦厚,卻不知你已學得和淑妃一般油嘴滑舌了,當真如今隻你一人有孕,皇上越發把你縱上了天。”
我笑道:“姐姐說眉姐姐也就罷了,何必扯上我呢。”
端妃笑道:“誰不知道皇上如今在後宮裏隻去三個地方,你的柔儀殿,徐貴嬪的空翠殿,還有便是她的瑩心殿。你們都已知曉了結果,皇上隻成日念叨著淑媛能再添一位皇子就好,燕窩雪蛤是流水樣送進瑩心殿去,還怕不足,隻叫淑媛安心保胎要緊,——隻看著淑媛呢。”
眉莊頭也不抬,似笑非笑道:“姐姐心裏和明鏡一樣——何嚐是疼我,不過是看肚子裏孩子的情麵罷了。”
端妃的眉目在燭影下顯得格外疏淡,似淺淺一抹竹影,“別不知足,你隻看景春殿那一位——聽說得臉些的奴才都敢給她臉色瞧,和在冷宮有什麼分別。”
眉莊輕輕一哼,頭也不抬,“姐姐心疼她,我卻不心疼。先別說誰沒熬過那樣的日子,隻怕落在她手裏吃苦的人就不少。”
端妃笑道:“我何嚐心疼她,隻不過心裏總有個疑影兒——聽胡昭儀話裏話外的意思,總沒下那樣重的手。”
我心下一動,端妃一向剔透,不覺道:“重不重的也是皇後手裏的太醫診出來的。”
端妃微微凝神,托腮落了一子,緩緩道:“正是如此……”
眉莊眉心擰起,嫌惡道:“皇後……誰知她葫蘆裏賣什麼藥。皇上還可說是疼肚子裏的孩子,皇後隻當是疼我的命罷了。”
端妃輕輕一歎,“我曉得你苦了那麼些年心裏總有疙瘩。隻是現下既已有了孩子,那就什麼也不要想,安安心心等著做母親就是。”端妃停一停,“你隻看我和敬妃,做夢都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卻始終不能如願。”
端妃語氣平淡,仿佛是在說旁人的事一般,然而內心的苦楚如何能向旁人說清。真正的痛苦,永不能溢於言表。
我執起一把小銀剪子,剪去多餘的燈芯,緩緩道:“這樣和她說白了,真不曉得對她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夜裏都睡不安穩。”
端妃微微蹙眉不語,倒是眉莊別過臉道:“一輩子不知道,到死也是糊塗鬼,更便宜了旁人借刀殺人。”
我垂著眼道:“你倒不罵我壞了心腸。”
眉莊悵然一歎,“我倒盼著你我從來沒有心腸。”
端妃輕輕抿了一口茶水,“十餘年前,自我知曉自己被灌了紅花再不能生育那日起,我夜夜不能安睡,一閉上眼便是噩夢纏身,醒來連枕頭被褥都被淚打濕了。一個女人若無端被剝奪了做母親的權利,乃是世間大痛;若連報仇也不得,反而每日被仇人蒙蔽甚至為她所用,更是奇恥大痛。”她頓一頓,“情願清醒,也斷斷不能糊塗。”
我點頭,抬首望向昀昭殿的方向,不禁擔憂,“姐姐沒瞧見昨日敬妃的樣子,我真怕她會痛苦得發瘋。”
燭影搖紅,愈發映得端妃雲鬢如霧,她沉穩道:“她不會。她在宮裏活了那麼多年,許多事司空見慣。即便落在自己身上,到底她也過了能生育的年紀,再痛也不會死過去。”
眉莊矍然抬起頭,眼中有異樣的光芒,冷然道:“我不知道敬妃如何想。但眼下若有人要害我的孩子,我必定殺她一千遍一萬遍,叫她永世不能超生!”
眉莊自有孕以來,那股冷冽清疏之氣淡化了不少,整個人皆被母性的安寧恬和氣度籠罩,如一枚開蚌後的珍珠,熠熠有瑩璨的溫腴光華流轉。
如今她說出這番話,足見她有多愛這孩子,哪怕她並不愛玄淩。
寂寂深宮,君王的情意並不足以維係終身,唯有孩子才是一生的依靠。
端妃氣定神閑,“要死要瘋也不會到了這個時候才去。見多了生離死別,才曉得好好活著有多要緊,敬妃還有你的朧月呢。”她挽一挽綾珠廣袖,“隻是心裏有了恨,她已不是從前的馮若昭了。”
眉莊擇了一個“如意連枝”的圖案,望著遠處微微出神,道:“她不是一個隻有恨意的女人,她有朧月。”
端妃用玉搔頭撓一撓頭,溫然看著我道:“你把朧月交給敬妃撫養是個很好的決定,於人於己,皆大歡喜。”
“但願吧。”眼前一跳一跳的燭火,仿佛一口浮遊的氣息,孱孱跳動不已,“強行把朧月帶回我身邊,隻怕這孩子會恨我一輩子。我情願慢慢來,不至於他日相見無地。”
端妃頷首道:“確該如此,朧月那孩子是有幾分氣性的,勉強不來。”她淡淡一笑,“如今你也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我卻還總有些疑惑,以為還是你剛入宮那時候。”
我微微垂首,望住牆上自己的倒影,看不清容顏是否依舊,隻覺得側影如剪,比當年清瘦了些許。人比黃花,其實連黃花也不如許多。
而一顆心,已是瘦到虛無了。
端妃神色有些恍惚,燭光熠熠,四處蔓延著一種秋夜蕭索沉悶的氣息,殿中翠織金繡的團花帷幕反射著沉甸甸的暗光,端妃忽而一笑,聲音仿佛是從古舊的回憶中穿來,看著我道:“方才看你的側影,真的與傅婕妤很像。”她道:“兩年前,我曾與傅婕妤同在上林苑下了一局棋。”
我安靜看著她,“姐姐很喜歡她?”
“不是”,她淡淡道:“我隻是憶及你才肯與她說話下棋。”
我微笑,“傅婕妤真的那麼像我麼?”
“像你,也很像一位故人。”
我低頭默默,“我知道。”我轉頭看著窗欞上“六合同春”的花樣,明明是吉祥歡喜的圖樣,心下卻隻覺黯然,“真的很像麼?”
她點頭,“我沒有讀過書,卻也知道詠雪詞。傅婕妤是‘撒鹽空中差可擬’,而你則是‘未若柳絮因風起’,形似與神似之別而已。”
我想起前事種種,更是惻然,“撒鹽也好,柳絮也罷,終究隻是像雪罷了。”
“我隻是提點你一句,像雪並不算太壞的事,——你自己細想去罷。”
我低頭不語,隻怔怔托腮仔細品味她話中深意,眉莊看我與端妃一眼,道:“你們越發愛打啞謎了。”她停一停,“我隻知道傅如吟入宮那一日,所見妃嬪無不色變。宮中紛傳她像足了你,直疑心是你家姊妹。”
我訕笑,“像我,也足以叫人害怕了吧。她自己可知道與我容貌相似?”
“皇上專寵如此,人言紛紛隻怕捂上耳朵也躲不過,她怎會不知。”眉莊看一眼端妃,靜靜道:“她恨極了像你,而像你,是她獲寵的惟一資本,她不敢也不能舍棄。”
我念及五石散奪寵一事,心下警醒,低低道:“所以……”
眉莊如何不曉我的意思,“當日之事實在蹊蹺,我總想不出五石散怎會神不知鬼不覺進了她宮裏,她與皇上一同服食,終不會一無所知。”
端妃撚著手串上的祖母綠圓珠,沉吟著慢條斯理道:“如若她也覺得時時有被人奪寵之虞,一心想要固寵,又不願隻憑容貌承恩於殿上,再有人從旁誘使,她必入甕中。”
眉莊低低歎一口氣,拍一拍我的手道:“終究也是逝者了,個中情由如何,實在不必多加揣測,顧好自己才要緊。”
端妃安靜抿唇,銜著笑意道:“也是。如今淑妃你最該思量的是如何與敬妃聯手,我太曉得她的脾氣,未解此仇她勢必不能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