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們出發的地點是在教育會的門前。那裏是四麵高牆圍著一個大空地,兩旁有一百多年的幾株榕樹,鳥兒在樹蔭中叫著。許多人把這空地站滿了,大家拉長著頸項,眼睛發愣的瞧著那些希奇的裝束,那些隔於另一世界裏的人物,那些在晨光中閃耀的黑色長統靴子,以及那些放在汽車上的不知名的物件,……
這時有一個頭發放光的記者專心為名人們的紀念照了一個合影。站在當中的,團團臉八字須的那個局長,此君除了在公文上簽得兩個歐體字之外,便可以不動的一直打三十二圈“麻將”而稱雄於儕輩中的。他的左邊,幾乎比他矮了半個頭又瘦了一半,而且那個教授,現著枯索的,卻又十分嚴重的臉,這個當上教授才特別養成的習慣,也就是“不如此不會使他生敬畏”的哲學把他弄成第二偶象了。和他差不多高矮的是那個秘書,可是比起教授來,不但漂亮,而且年輕,並會把一條手絹和一個銅板在手中變把戲,因此他成為秘書處以及別的團體中的重要人物。此外他還會說俏皮話,譬如——他對一個出汗的朋友說:“怎麼,太陽這樣大,你反在下雨麼?”——這就是人們稱他為俏皮的地方。和他並排,但站在右邊最末了的是醫博士,架著托力克眼鏡,他成為博士,便是以打針之妙而馳名於社會的緣故。因此他曾經向一個患肝熱病的青年人打了三針六零六,把病人的臉腫成一個烙餅,然而這還是他針術的功效呢,據他說,如果不打針,那病人早就為花柳病而爛掉那生殖的東西了。他的左邊便是那個留一點日本式胡子的政客,同時又是一個革命者,因為他全部的學問便是“總理的遺囑”,所以他成了“三民主義”的正統派分子。這幾個名人雖各有不同(或特色)的地方,但在這時,他們是一樣不動的把眼睛望著那鏡頭,等著那記者的拍影。
照相響了之後,於是,名人們出發了。
汽車嗚嗚的走去,記者們揚著帽子,人眾們象潮水似的擁了一下。大家看見那隻獵狗從汽車上露出頭來,閃著金色的眼睛。
“Laly!”局長卷著舌頭叫,一麵把手放到狗的背上。可是這隻狗剛剛轉過頭來,又昂然把臉朝向外麵了。
醫博士便嘲笑似的說:
“這狗象它的主人……”
教授便想起英國人的臉上的驕傲。也許英國人對於別的民族是很和氣的,但是從中國人看到他的臉,總覺得有點不可侵犯的神氣。因為這隻獵狗,為了交涉員的麵子才從英國領事那裏借來的,所以不服那局長叫它Laly,雖然這是它的名字。
政客便把話岔開說:
“你們瞧,我這一身象不象打獵的樣子?”
局長睨了他一眼。
“完全是一個豬士,”他說:“真漂亮嗬!”
秘書也輕輕的把靴子互相觸著,顯出一種自滿的神氣。
教授低聲的向政客,半玩笑的說:
“十八世紀的騎士……”
汽車駛到了碼頭。大家換了轎子。
於是到第二天的星光隱隱地閃著藍色的光,暮色把天空變成一個神秘的夜,各種的輪廓都模糊在淡淡的黑影裏的時候,那些轎子便連續地抬進了M縣的縣政府。
縣長立刻在山門口上掛了一張牌子:
要人在此打獵
人民不得進內
且勿大聲喧嚷
第二天一清早,名人們的打獵便開始了。
這天是一個好天氣。春天的太陽嬌媚地閃著金光。每個山峰上都反映著輝煌的,變幻的彩色。古老的樹林蔭蔽著潮濕的氣味。鳥兒在空中安閑的飛翔,叫鳴。樹葉子在微風裏瑟瑟的動。野兔子,白的,黑的,灰的,豎著長耳朵,張著膽怯的小眼睛在樹影之間出沒,露著肥的屁股和短腳。間或有一兩匹身段瘦瘦的,滿著白的斑點,屬於鹿類的美麗的小動物,宛如害羞的小姑娘一樣,剛剛一閃身,便跑去不見了。
這五個打獵的名人便各拿著槍到處去瞄準!
“啪!”槍響了。
“啪——啪——”槍連續的響。
無數的鳥兒便同時驚慌地飛了起來,發狂似的叫著;野兔子也飛快地躲到窟子裏。名人們互相問答著:
“打中了麼?”
“沒有。”
“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