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永遠有多遠(1)(1 / 2)

永遠有多遠

你在北京的胡同裏住過吧?你曾經是北京胡同裏的一個孩子吧?胡同裏那群快樂的、多話的、有點缺心少肺的女孩子你還記

得吧?

我在北京的胡同裏住過,我曾經是北京胡同裏的一個孩子。胡同裏那群快樂的、多話的、有點缺心少肺的女孩子我一直記著。我常常覺得,要是沒了她們,胡同還能叫胡同麼?北京還能叫北京麼?我這麼說話會惹你不高興--什麼什麼?你準說。是啊,如今的北京已不再是

從前,她不再那麼既矜持又恬淡、既清高又隨和了。她學會了擁抱,熱熱鬧鬧、亦真亦假的擁抱,她懷裏生活著多少多少北京之外的人啊。胡同裏那些帶點咬舌音的、嘎嘣利落脆的貧北京話也早就不受戴見了--從前的那些女孩子,她們就是說著這樣的一口貧北京話出沒在胡同裏的。她們頭發幹淨,衣著簡樸(卻不寒酸),神情大方,小心眼兒不多,叫人覺得隨時都可能受騙。二十多年過去了,每當我來到北京,在任何地方看見少女,總會認定她們全是從前胡同裏的那些孩子。北京若是一片樹葉,胡同便是這樹葉上蜿蜒密布的葉脈。要是你在陽光下觀察這樹葉,會發現它是那麼晶瑩透亮,因為那些女孩子就在葉脈裏穿行,她們是一座城市的汁液。胡同為北京城輸送著她們,她們使北京這座精神的城市肌理清明,麵龐潤澤,充滿著溫暖而可靠的肉感。她們也使我永遠地成為北京一名忠實的觀眾,即使再過一百年.

當我離開北京,長大成人,在B城安居樂業之後,每年都有一些機會回到北京。我在這座城市裏拜訪一些給孩子寫書的作家,為我的兒童出版社搜尋一些有趣的書稿,也和我的親人們約會,其中與我見麵最多的是我的表妹白大省(音x

ng)。白大省經常告訴我一些她自己的事,讓我幫她拿主意,最後又總是推翻我的主意。她在有些方麵顯得不可救藥,可我們還是經常見麵,誰讓我是她表姐呢。

現在,這個六月的下午,我坐在出租車上,窗外是迷蒙的小雨。我和白大省約好在王府井的“世都”百貨公司見麵,那兒離她的凱倫飯店不遠。她大學畢業後就分配在四星級的凱倫,在那兒當過工會幹事,後來又到銷售部做經理。有一回我對她說,你不錯呀剛到銷售部就當領導。她歎了口氣說哪兒呀,我們銷售部所有的人都是經理,銷售部主任才是領導呢,主任。我明白了,不過這種頭銜印在名片上還是挺唬人的:白大省,凱倫飯店銷售部經理。

出租車行至燈市西口就走不動了,前方堵車呢。我想我不如就在這兒下來吧,“世都”

已經不遠。我下了車,雨大了,我發現我正站在一個胡同口,在我的腳下有兩級青石台階;順著台階向上看,上方是一個老舊的灰瓦屋簷。屋簷下邊原是有門的,現在門已被青磚砌死,就像一個人衝你背過了瞼。我邁上台階站在屋簷下,避雨似的。也許避雨並不重要,我隻是願意在這兒站會兒。踩在這樣的台階上,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我回到了北京,就是腳下這兩級邊緣破損的青石台階,就是身後這朝我背過臉去的陌生的門口,就是頭上這老舊卻並不拮據的屋簷使我認出了北京,站穩了北京,並深知我此刻的方位。“世都”“天倫王朝”“新東安市場”“老福爺”“雷蒙”……它們誰也不能讓我知道我就在北京,它們誰也不如這隱匿在胡同口的兩級舊台階能勾引出我如此細碎、明晰的記

憶--

比如對涼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