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省吃吃地笑著,評論說“特像特像”。她欣賞我的表演,一點兒也沒有因無意之中她變成了“法西斯”就生我的氣,雖然那時她頭上還頂著“白地主”的“惡名”。她對我幾乎有一種天然生成的服從感,即使在我把她當成“法西斯”的時刻她也不跟我翻臉。“法西斯”和“白地主”應當是相差不遠的,可是白大省不惱我。為此我常作些暗想:因為她被男生稱做了“白地主”,日久天長她簡直就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地主了吧?地主難道不該服從人民麼?那時的我就是白大省的“人民”。並且我比她長得好看,也不像她那麼笨。姥姥就經常罵白大省笨:剝不幹淨蒜,反倒把蒜汁漚進自己指甲縫裏哼哼唧唧地哭;明明舉著蒼蠅拍子卻永遠也打不死蒼蠅;還有,丟錢丟油票。那時候吃食用油是要憑油票購買的,每人每月才半斤花生油。丟了油票就要買議價油,議價花生油一塊五毛錢一斤,比平價油貴一倍。有一次白大省去北口買花生油,還沒進店門就把油票和錢都丟了。姥姥罵了她一天神不守舍,“笨,就更得學著精神集中,你怎麼反倒比別人更神不守舍呢你!”姥姥說。
在我看來,其實神不守舍和精神集中是一碼事。為什麼白大省會丟錢和油票呢,因為九號院趙奶奶家來了一位趙叔叔。那陣子白大省的精神都集中在趙叔叔身上了,所以她也就神不守舍起來。這位姓趙的青年,是趙奶奶的侄子,外省一家歌舞團的舞蹈演員,在他們歌舞團上演的舞劇《白毛女》裏飾演大春的。他脖頸上長了一個小瘤子,來北京做手術,就住在了趙奶奶家。“大春”是這胡同裏前所未有的美男子,二十來歲吧,有一頭自然彎曲的鬈發,烏眉大眼,嘴唇飽滿,身材瘦削卻不顯單薄。他穿一身沒有領章和帽徽的軍便服,那本是“樣板團”才有資格配置的服裝。他不係風紀扣,領口露出白得耀眼的襯衫,洋溢著一種讓人親近的散漫之氣。女人不能不為之傾倒,可與他見麵最多的,還是我們這些尚不能被稱做女人的小女孩。那時候女人都到哪兒去了呢,女人實在不像我們,隻知道整日聚在趙奶奶的院子裏,圍繞著“大春”瘋鬧。那“大春”對我們也有著足夠的耐心,他教我們跳舞,排演《白毛女》裏大春將喜兒救出山洞那場戲。他在院子正中擺上一張方桌,桌旁靠一隻略矮的杌凳,杌凳旁邊再擺一隻更矮的小板凳,這樣,山洞裏的三層台階就形成了。這場戲的高潮是大春手拉喜兒,引她一步高似一步地走完三層“台階”,走到“洞口”,使喜兒見到了洞口的陽光,驚喜之中,二人挺胸踢腿,做一美好造型。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設計,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場麵,是我們的心中的美夢。胡同裏很多女孩子都渴望著當一回此情此景中的喜兒,洞口的陽光對我們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在於我們將與這鬈發的“大春”一道迎接那陽光,我們將與他手拉著手。我們躁動不安地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等待著輪到我們的時刻,彼此妒忌著又互相鼓勵著。這位“大春”,他對我們不偏不倚,他邀請我們每人至少都當過一次喜兒。惟有白大省,惟有她拒絕與“大春”合作,雖然她去九號院的次數比誰都多。
為了每天晚飯後能夠盡快到九號院去,白大省幾次差點和姥姥發火。因為每天這時候,正是姥姥出恭的時刻。白大省必得為姥姥倒完便盆才能出去。而這時,九號院裏《白毛女》的“布景”已經搭好了。啊,這真是一個折磨人的時刻,姥姥的屎拉得是如此漫長,她抽著煙坐在那兒,有時候還戴著花鏡讀大三十二開本的《毛主席語錄》。這使她顯得是那麼殘忍,為什麼她一點兒也不理會白大省的心呢?站在一邊的我,-邊慶幸著倒便盆的任務不屬於我,又同情著我的表妹白大省。“我可先走了。”--每當我對白大省說出這句話,白大省便開始低聲下氣而又勇氣非常地央求姥姥:“您拉完了嗎?您能不能拉快點兒?”她隔著門簾衝著裏屋。她的央求注定要起反作用,就因為她是白大省,白大省應當是仁義的。果然門簾裏姥姥就發了話,她說這孩子今天是怎麼啦,有這麼跟大人說話的嗎,怎麼養你這麼個白眼兒狼啊,拉屎都不得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