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省隻好坐在外屋靜等著姥姥,而姥姥仿佛就為了懲罰白大省,她會加倍延長那出恭的時間。那時我早就一溜煙似的跑進了九號院,我內疚著我的不夠仗義,又盼望著白大省早點過來。白大省總會到來的,她永遠坐在-個不起眼的角落,雖然她是那麼盼望“大春”會注意到她。隻有我知道她這盼望是多麼強烈。有一天她對我說,趙叔叔不是北京戶口,手術做完了他就該走了吧?我說是啊,很可惜。這時白大省眼神發直,死盯著我,卻又像根本沒看見我。我碰碰她的手說,哎哎,你怎麼啦?她的手竟是冰涼的,使我想起了冰鎮楊梅汽水,她的手就像剛從冰櫃裏撈出來的。那年她才十歲,她的手的溫度,實在不該是-個十歲的溫度,那是一種不能自已的激情吧,那是一種無以言說的熱望。此時此刻我望著坐在角落裏的白大省,突然很想讓“大春”注意一下我的表妹。我大聲說,趙叔叔,白大省還沒演過喜兒呢,白大省應該演一次喜兒!趙叔叔--那鬈發的“大春”就向白大省走來。他是那麼友好那麼開朗,他向她伸出了一隻手,他在邀請她。白大省卻一迭聲地拒絕著,她小聲地嘟囔:“我不,我不行,我不會,我不演,我不當,我就是不行……”這個一向隨和的人,在這時卻表現出了讓人詫異的不大隨和。她搖著頭,咬著嘴唇,把雙手背到身後。她的拒絕讓我意外,我不明白她是怎麼了,為什麼她會拒絕這久已盼望的時刻。我最知道她的盼望,因為我摸過她的冰涼的手。我想她一定是不好意思了,我於是鼓動似的大聲說你行你就行,其他幾個女孩子也附和著我。我們似乎在共同鼓勵這懦弱的白大省,又共同憐憫這不如我們的白大省。“大春”仍然向白大省伸著手,這反而使白大省有點要惱的意思,她開始大聲拒絕,並向後縮著身子。她的腦門沁出了汗,她的臉上是一種孤立無援的頑強。她僵硬地向後仰著身子,像要用這種姿態證明打死也不服從的決心。這時“大春”將另一隻手也伸了出來,他雙臂伸向白大省,分明是要將她從小板凳上抱起來,分明是要用抱起她來鼓勵她上場。我們都看見了趙叔叔這個姿態,這是多麼不同凡響的一個姿態,白大省啊你還沒有傻到要拒絕這樣一個姿態的程度吧。白大省果然不再大聲說“不”了,因為她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咕咚”一聲她倒在地上,她昏了過去,她休克了。
很多年之後白大省告訴我,十歲的那次昏倒就是她的初戀。她分析說當時她恨透了自己,卻沒有辦法對付自己。直到今天,三十多歲的白大省還堅持說,那位趙叔叔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中國男人。長大成人的我不再同意白大省的說法,因為我本能地不喜歡大眼睛雙眼皮的男人。但我沒有反駁白大省,隻是感歎著白大省這拙笨之至又強烈之至的“初戀”。那個以後我們再也未曾謀麵的趙叔叔,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當年駙馬胡同那個十歲的女孩子白大省,就是為了他才昏倒。他也永遠不會相信,一個十歲的女孩子,當真能為她心中的美男子昏死過去。他們那個年紀的男人,是不會探究一個十歲的女人的心思的,在他眼裏她們隻是一群孩子,他會像抱一個孩子一樣去抱起她們,他卻永遠不會知道,當他向她們伸出雙臂時,會掀起她們心中怎樣的風暴。他在無意之中就傷了胡同裏那麼多女孩子的心,當他和三號院西單小六的事情發生後,那些與他“同台”飾演喜兒的小女孩才知道,他其實從來就沒有注意過她們,他傾心的是胡同裏遠近聞名的那個西單小六。為什麼一個十歲的小女孩能為一個大男人昏過去呢,而西單小六,卻幾乎連正眼都不看一下那“大春”,就能弄得他神魂顛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