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永遠有多遠(4)(1 / 2)

西單小六那時候可能十九歲,也可能十七歲,她和她的全家前幾年才搬到駙馬胡同。她們家占了三號院五間北房,北房原來的主人簡先生和簡太大,已被勒令搬到門房去住,誰讓簡先生解放前開過藥鋪呢,他是個小資本家,而西單小六的父親是建築公司的一名木匠。

西單小六的父母長得矮小幹癟,可他們是多麼會生養孩子啊,他們生的四男四女八個孩子,男孩子個個高大結實,女孩子個個苗條漂亮。他們是一家子粗人,搬進三號院時連床都

沒有,他們睡鋪板。他們吃得也粗糙,經常喝菜粥,蒸窩頭。可他們的飲食和他們的鋪板卻養出了西單小六這樣一個女人。她的眉眼在姐妹之中不是最標致的,可她卻天生一副媚入骨髓的形態,天生一股招引男人的風情。她的土豆皮色的皮膚光潤細膩,散發出一種新鮮鋸末的暖洋洋的清甜;她的略微潮濕的大眼睛總是半眯著,似乎是看不清眼前的東西,又仿佛故意要用長長的睫毛遮住那火熱的黑眼珠。她蔑視正派女孩子的規矩:緊緊地編結發辮,她從來都是把辮子編得很鬆垮,再讓兩鬢紛飛出幾縷柔軟的碎頭發,這使她看上去膽大包天,顯得既慵懶又張揚,像是腦袋剛離開枕頭,更像是跟男子剛有過一場鬼混。其實她很可能隻是剛刷完熬了菜粥的鍋,或者剛就著醃雪裏蕻吃下一個金黃的窩頭。每當傍晚時分,她吃完窩頭刷完鍋,就常常那樣慵懶著自己,在門口靠上-會兒,或者穿過整條胡同到公共廁所去。當她行走在胡同裏的時候,她那蠱惑人心的身材便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那是一個穿肥襠褲子的時代,不知西單小六用什麼方法改造了她的褲子,使這褲子竟敢曲線畢露地包裹住她那緊繃繃的彈性十足的屁股。她的步態鬆懈,身材卻挺拔,她就用這鬆懈和挺拔的奇特結合,給自己的行走帶出那麼一種不可一世的妖嬈。她經常光腳穿著拖鞋,腳趾甲用鳳仙花汁染成惡俗的杏黃--那時候,全胡同、全北京又有誰敢染指甲呢,惟有西單小六。她就那麼誰也不看地走著,因為她知道這胡同裏沒什麼人理她,她也就不打算理誰。她這樣的女性,終歸是缺少女朋友的,可她不在乎,因為她有的是男朋友。她加入著一個團夥,號稱西單縱隊的,“西單小六”這綽號,便是她加入了西單縱隊之後所得。究其本名,也許她應該被稱為小六吧,她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六。“西單小六”的這個團夥,是聚在一起的十幾個既不念書(也無書可念)、又不工作的年輕人,都是好出身,天不怕地不怕的,專在西單一帶幹些串胡同搶軍帽、偷自行車轉鈴的事。然後他們把軍帽、轉鈴拿到信托商店去賣,得來的錢再去買煙買酒。那個時代裏,軍帽和轉鈴是很多年輕人生活中的向往,那時候你若能得到一頂棉製栽絨軍帽,就好比今日你有一件質地精良的羊絨大衣;那時候你的自行車上若能安一隻轉鈴,就好比今日你的衣兜裏裝著一隻小巧的手機。“西單小六”在這縱隊裏從不參加搶軍帽、偷轉鈴,據說她是縱隊裏惟一的女性,她的樂趣是和這縱隊裏所有的男人睡覺。她和他們睡覺,甚至也缺乏這類女人常有的功利之心,不為什麼,隻是高興,因為他們喜歡她。

她最喜歡讓男人喜歡,讓男人為她打架。

她的種種荒唐,自然瞞不過家人的眼,她的木匠父親就曾將她綁在院子裏讓她跪搓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