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永遠有多遠(4)(2 / 2)

這西單小六,她本該令她的兄弟姐妹抬不起頭,可她和他們的關係卻出奇地好。當她跪搓板時,他們搶著在父親麵前替她求情。她罰跪的時間總是漫長的,有時從下午能跪到半夜。每一次她都被父親剝掉外衣,隻剩下背心褲衩。兄弟姐妹的求情也是無用的,他們看著她跪在搓板上挨餓受凍,心裏難受得不行。終於有一次,她的那些同夥,西單縱隊的哥兒們知道了她正在跪搓板,他們便在那天深夜對駙馬胡同三號搞了一次“偷襲”。他們翻牆入院,將西單小六鬆了綁,用條紅白相間的毛毯裹住扛出了院子。然後,他們騎上每人一輛的鳳凰18型錳鋼自行車,再鉚足了勁,示威似的同時按響各自車把上那清脆的轉鈴,緊接著就簇擁著西單小六在胡同裏風一樣地消失了。

那天深夜,我和白大省都聽見了胡同裏刺耳的轉鈴聲,姥姥也聽見了,她迷迷瞪瞪地說,準是西單小六他們家出事了。第二天胡同裏就傳說起西單小六被“搶”走的經過。這傳說激起了我和白大省按捺不住的興奮、好奇,還有幾分緊張。我們奔走在胡同裏,轉悠在三號院附近,希望能從方方麵麵找到一點證實這傳說的蛛絲馬跡。後來聽說,給西單縱隊通風報信的是西單小六的三哥,西單小六本人反倒從不向她那些哥兒們講述她在家裏所受的懲罰。誰看見了他們是用條紅白相間的毛毯裹走了西單小六呢,誰又能在半夜裏辨得清顏色,認出那毛毯是紅白相間呢?這是一些問題,但這樣的問題對我們沒有吸引力。我們難忘的,是曾經有這樣一群男人,他們齊心協力,共同行動,搶救出了一個正跪在搓板上的他們喜愛的女人。而他們搶她的方式,又是如此地震撼人心。西單小六仿佛就此更添了幾分神秘和奇詭,幾天之後她沒事人似的回到家中,又開始在傍晚時分靠住街門站著了。她手拿一隻勾針,衣兜裏揣一團白線,抖著腕子勾一截貧裏貧氣的狗牙領子。很可能九號院趙奶奶的侄子、那鬈發的“大春”就是在這時看見了西單小六吧,西單小六也一定是在這樣的時候用藏在睫毛下的黑眼珠瞟見了“大春”。

這一男一女,命中注定是要認識的,任什麼也不可阻擋。聽趙奶奶跟姥姥說,那鬼迷心竅的“大春”手術早就做完了,單位幾次來信催他回去,他理也不理,不顧趙奶奶的勸阻,竟要求西單小六嫁給他,跟他離開北京。西單小六嘻嘻哈哈地不接話茬兒,隻是偷空跟他約會。後來,西單縱隊的那夥人,就是在趙奶奶的後院把他倆抓住的。照例是個夜晚,他們照例翻牆進院,用毛毯將裸體的西單小六裹了走,又把那“大春”痛打一頓,以匕首威脅著將他轟出了北京。

胡同裏有人傳說,說這回西單縱隊潛入趙奶奶家後院,是西單小六故意勾來的。她一挑動,男人就響應。她是多麼樂意讓男人在她眼前出醜啊。這傳說若是真的,西單小六就顯得有點卑鄙了。美麗而又卑鄙,想來該是傷透了“大春”的心。

趙奶奶哭著對姥姥說,真是作孽啊,咱們胡同怎麼招來這麼個狐狸精。姥姥陪著趙奶奶落淚,還囑咐我們,不許去三號院玩,不許和西單小六家的人說話。她是怕我們學壞,怕我們變成西單小六那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