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永遠有多遠(5)(1 / 1)

我就在這個時期離開了北京,回到了B城父母的身邊。那時我的父母剛剛結束在一座深山裏的五七幹校的勞動,他們回家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從姥姥家接回來,要我在B城繼續上學。他們是那樣重視與我的團聚,而我的心,卻久久地留在北京的駙馬胡同了。我知道胡同裏那些大人是不會想念我這樣一個與他們無關的孩子的,可我卻總是專心致誌地想念胡同裏一些與我無關的大人:鬈發的“大春”,西單小六,趙奶奶,甚至還有趙奶奶家的女貓妞妞。我曾經幻想如果我變成妞妞,就能整日整夜與那“大春”在一起了,我還能夠看見他和西單小六所有的故事。我聽說西單縱隊的人去趙奶奶家後院抓“大春”和西單小六時,妞妞在房頂上好一陣尖叫。她是喊人救命呢,還是幸災樂禍地歡呼呢?而我想要變成妞妞,究竟打算看見“大春”和西單小六的什麼故事呢?以我那時的年齡,我還不知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要做什麼事。我的心情,其實也不是嫉妒,那是一團亂七八糟的惆悵和不著邊際的哀傷。因為我沒像白大省那樣“愛”上趙奶奶的侄子,我也不厭惡被趙奶奶說成狐狸精的西單小六。我喜歡這一男一女,更喜歡西單小六。我不相信那天夜裏她是有意讓“大春”出醜,就算是有意讓“大春”出醜又怎樣?我在心裏替她開脫,這時我也顯得很卑鄙。這個染著惡俗的杏黃色腳趾甲的女人,她開墾了我心中那無邊無際的黑暗的自由主義情愫,張揚起我渴望變成她那樣的女人的充滿罪惡感的夢想。十幾年後我看伊麗莎白·泰勒主演的《埃及豔後》,當看到埃及妖後吩咐人用波斯地毯將半裸的她裹住扛到凱撒大帝麵前時,我立刻想到了駙馬胡同的西單小六,那個大美人,那個豔後一般的人物,被男男女女口頭詛咒的人物。

在很長的時間裏我都沒把對西單小六的感想告訴我的表妹白大省,我以為這是一個忌諱:當年是西單小六“奪”走了白大省為之昏過去的“大春”。再說,到了八十年代初期,三號院那五間大北房又回到了住門房的簡先生手中,西單小六一家就搬走了。她已經消失在駙馬胡同,我又有什麼必要一定要對白大省提起西單小六呢。直到有一次,大約兩年前,我和白大省在三裏屯一個名叫“橡木桶”的酒吧裏見到了西單小六。她不是去那兒消遣的,如今她是“橡木桶”的女老板。

那是一間竭力摹仿異國格調的小酒吧,並且也彌漫著一股異國餐館裏常有的人體的膻氣和肉桂、香葉、咖喱等調料相混雜的味道。酒吧看上去生意不錯,燭光幽暗,顧客很多--大都是外國人。牆上掛著些獸皮、弓箭之類,吧台前有兩個南美模樣的女歌手正彈著西班牙吉他演唱《吻我,吉米》。我就在這時看見了西單小六。盡管二十多年不見,在如此幽暗的燭光下我還是一眼就把她認了出來。我為此一直藐視那些胡編亂造的故事,什麼某某和某某十幾年不見就完全不認識了並由此引出許多誤會什麼的,這怎麼可能呢,反正我不會。我認出了西單小六,她有四十多歲了吧?可你實在不能用“人老珠黃”來形容她。她穿一條低領口的黑裙子,戴一副葵花形的鑽石耳環;她的身材豐滿卻並不臃腫,她依舊美豔並對這美豔充滿自信;她正衝著我們走過來,她的行走就像從前在駙馬胡同-樣,步態悠然,她的神情隻比從前更多了幾分見過世麵的隨和。她看上去活得滋潤,也挺滿足,雖然有點俗。我對白大省說,嗨,西單小六。這時西單小六也認出了我們,她走到我們跟前說,從前咱們做過鄰居吧。她笑著,要侍者給我們拿來兩杯“午夜狂歡”--屬於她的贈送。她的笑有一種回味故裏的親切,不討厭,也沒有風塵感。我和白大省也對西單小六笑著,我們的笑裏都沒有惡意,我們對她能一下子認出從前胡同裏的兩個孩子感到驚異。我們隻是不知道怎樣稱呼她,隻好略過稱呼,客氣又不失真實地誇讚她的酒吧。她開心地領受這稱讚,並揚揚手叫過了一個正在遠處忙著什麼的寬肩厚背的年輕人,那年輕人來到我們麵前,西單小六介紹說這是她的先生。

那個晚上我和白大省在“橡木桶”過得很愉快。西單小六和她那位至少小她十歲的丈夫使我們感慨不已。我們感歎這個不敗的女人,謎一樣的不敗的女人。白大省就在那個晚上告訴我,她從來就沒有憎恨過西單小六。她讓我猜猜她最崇拜的女人是誰,我猜不著,她說她最崇拜的女人是西單小六,從小她就崇拜西單小六。那時候她巴望自己能變成西單小六那樣的女人,驕傲,貌美,讓男人圍著,想跟誰好就跟誰好。她常常站在梳妝鏡前,學著西單小六的樣子鬆散地編小辮,並三扯兩扯扯出鬢邊的幾撮頭發。然後她靠住裏屋門框垂下眼皮愣那麼一會兒,然後她離開門框再不得要領地扭著胯在屋裏走上那麼幾圈。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亢奮而又鬼祟,自信而又氣餒。她是多麼想如此這般地跑出家門跑到街上,當然她從來就沒有如此這般地跑出過家門跑到過街上,也從沒有人見過她摹仿西單小六的怪樣,包括我。

那個晚上我望著走在我身邊顯得人高馬大的白大省,我望著她的側麵,心想我其實並不了解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