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永遠有多遠(6)(1 / 2)

我的這位表妹白大省,她那長大之後仍然傻裏傻氣的純潔和正派,常常讓我覺得是這世道僅有的剩餘。在中學和大學裏她始終是好學生,念大三時她還當過校學生會的宣傳部長。她天生樂於助人,熱心社會活動,不惜為這些零零碎碎的活動耽誤學習。我竊想也許她本來就不太喜歡學習本身。她念的是心理係,有時候她會在上課時溜回宿舍睡大覺,不過這倒也沒有妨礙她順利畢業。她畢了業,進了四星級的凱倫飯店,後來就一直固定在銷售部。在那兒得賣房,單憑散客和旅行社的固定客戶是不夠的,得主動出擊尋找客源。她的目標是京城

的合資、獨資企業以及外國公司的代表處,她須經常在這些企業的寫字樓裏亂串,登門入室,向人家推銷凱倫的客房,並許以一些優惠條件。

凱倫的職員把這種業務形式統稱為“掃樓”。聽上去倒是有一種打擊一大片的氣勢,掃視或者掃射吧,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我簡直想不出白大省拿什麼來作為她“掃樓”的公關資本,或者換個說法,白大省簡直就沒有什麼賴以公關的優勢。她相貌一般,一頭粗硬的直短發,疏於打扮,愛穿男式襯衫。個子雖說不矮,但是腰長腿短,過於豐滿的屁股還有點下墜,這使她走起路來就顯得拙笨。可是她的“掃樓”成績在她們銷售部還是名列前茅的,憑什麼呢白大省?難道她就是憑了由小帶到大的那份“仁義”麼?憑了她那從裏到外的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待人的真情?我領教過白大省待人的真情。那年她念大二,到我們B城一所軍事指揮學院參加封閉式的大學生軍訓。軍訓結束時,我給她打電話,讓她先別回北京,在B城留兩天,到我家來住。那時我剛結婚,幸福得不得了,我願意讓白大省看看我的新家,認識我對她說過一百遍的我的丈夫王永。白大省欣然答應,在電話裏跟王永姐夫長姐夫短的好不親熱。我們迎她進門,給她做了一大堆好吃的。回想起小時候在駙馬胡同南口買冰鎮汽水的時光,我還特意買來了小肚,這曾經是我和白大省小時候最愛吃的東西。我的父母--白大省的姨父和姨媽也趕來我家和我們一起吃飯。大家異口同聲地說軍訓使白大省黑了,也結實了。話題由此開始,白大省就對我們說起了她的軍訓時光。毫無疑問她是無限懷戀這軍訓的,她詳細地向我們介紹她每天的活動,從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覺,背包怎麼打,迷彩服怎麼穿,部隊小賣部都賣些什麼,她們的排長人怎麼怎麼好,對她們多麼嚴格,可是大家多麼服他的氣,那排長是山東人,有口音,可是一點兒也不土,你們不知道他是多麼有人情味兒啊,別以為他就會“立正”“稍息”“向右轉”,就會個匍匐前進,就會打個槍什麼的,那個排長啊,他會拉小提琴,會拉《梁祝》,噢,對了,還有指導員……

整整一頓飯,白大省沉浸在軍訓的美妙回味中。她看不見眼前的飯菜,看不見我特意為她買來的小肚,看不見她的姨父姨媽,看不見她的姐夫王永,看不見我們明快、舒適的新家。除了軍訓、排長、指導員,她對一切都視而不見。此時此刻仿佛她身在何處、與誰在一起都是不重要的,哪怕你就是把她扔到街上,隻要能允許她講她的軍訓,她也會萬分滿足。到了晚上,白大省去衛生間洗澡時,我給她送進去一塊浴巾,誰知這浴巾竟引得她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裏哭了一場。我隔著門問她怎麼啦怎麼啦,她也不答話。一會兒,她紅頭漲臉、眼淚汪汪地出來了,她說我告訴你吧,我現在見不得綠顏色,什麼綠顏色都能讓我想起部隊,想起解放軍。話沒說完,她把臉埋在那塊綠浴巾裏又哭起來,好像那就是他們排長的軍服似的。

白大省這種不加克製的對幾個軍人的想念,實在叫人心煩,也使她看上去顯得特別渾不知事。我不想再聽她的軍訓故事,我也擔心王永不喜歡我的這位表妹。第二天早飯後我提議和白大省上街轉轉,她還不知道B城什麼樣呢。白大省答應和我一起上街,可是緊接著她就問我附近有郵局麼,她說她昨天夜裏給排長他們寫了幾封信,她要先去郵局把信發出去。她說告別時她答應了他們一回去就寫信的,她說要說話算數。我說可是你還沒有回到北京啊,她說在當地發信他們不是收到得更快麼--唉,這就是白大省的邏輯。幸虧不久以後駙馬胡同發生了一係列變化,要不然她對親人解放軍的思念得持續到何年何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