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省下班回來看見了新床和床上的一切,那是關朋羽技術和心意的結合,是他這樣一個男人向她道歉的獨特方式。白大省坐在折疊床上遙望這新大床一陣陣悲傷,因為她懷念的其實正是關朋羽讓人搬走的那張舊床,那張深深傷害了她的舊床。倘若她能重返舊床,哪怕夜夜隻她單獨一人,至少她也能體味關朋羽曾經在過這床上的那一部分--就算不是和她。
另一部分,小玢占據的那一部分她甚至可以遮起來不想。在舊床上她的心和身體都會感到痛的,可那是抓得住的一種傷痛,縱然痛,也是和他在一起的。眼前的新床又算什麼呢,一堆沒有來曆的木頭罷了。
關朋羽的新床帶給駙馬胡同的是更多的淒清。好比一個男人,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背離愛他的女人,告別之前卻非要給這女人擦一遍桌子,拖一拖地板,扶正牆上的一個鏡框,再把漏水的龍頭修上一修。這本是世上最殘忍的一種殷勤,女人要麼在這樣的殷勤裏絕望,要麼從這樣的殷勤裏猛醒。
我的表妹白大省,她似乎有點絕望,卻還談不上就此猛醒,她隻是久久不在那新床上睡覺就是了。第一次睡她那新大床的是我。那次我來北京參加一個少兒讀物研討會,有天晚上住在了駙馬胡同。我躺在白大省的新床上,她躺在那張折疊床上,臉朝天花板跟我講著小玢和關朋羽。她說小玢和關朋羽結婚後就不念那個服裝學校了,兩人也沒房,就和關朋羽的父母一起住。
他家住在一幢舊單元樓的一樓,辟出一間臨街開了個門,小玢開起了成衣店,生意還挺不錯。白大省說他們結婚時她沒去,她是想一輩子不搭理他們的,那時候天天下班回家就發誓。白大鳴為了支持白大省,自己先作了姿態,他不與他們來往。可也不知怎麼的,臨近婚禮時白大省還是給他們買了禮物,一隻消毒碗櫃,托客房部的人轉給了關朋羽。白大省說關朋羽又托客房部的人給她送了一袋喜糖。她說你猜我把那喜糖放哪兒去了,我說你肯定沒吃。她指指房頂說我告訴你吧,讓我站在院裏都給扔到房上去了。
我閉眼想著我們頭上那滋生著幹草的灰瓦屋頂,屋頂依舊,隻是女貓妞妞和男貓小熊早已不在了,不然那喜糖定會引起它們的一陣歡騰。最後白大省又埋怨起自己,她說全怪她警惕性不高啊,一不留神啊……我說這和留神不留神有什麼關係,白大省說那究竟和什麼有關係呢。
我沒法回答白大省的問題,我於是請她看電影。那次我們看了一個沒有公演的美國電影《完美的世界》,研討會上發的票。
看電影時我們都哭了,雖然克製但還是淚流滿麵。我們盡量默不作聲,我們都長大了,不像從前看《賣花姑娘》的時候那麼抽抽嗒嗒的。白大省偶爾還打一個嗝兒,憋成很細小的聲音,隻有我這麼親近的人才能覺察出她是在打嗝兒。《完美的世界》,那個罪犯和充當人質的孩子之間從恐懼憎恨到相親相近的故事使白大省激動不已,僅在銷售部,她就把這部電影給同事講了四遍。
我回B城後還接到過她一個長途電話,她說她從來沒有像看了《完美的世界》以後那樣熱愛孩子,她第一次有點從心裏羨慕我的職業了,她問我有沒有可能托關係把她調到一個兒童出版社,她已經開始考慮改行了。我勸她說別神神經經的,出版社的活兒也不是那麼好幹。白大省後來沒再堅持改行,她不是聽了我的勸,那是因為,她仿佛又開始戀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