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白大省認識夏欣是在駙馬胡同,夏欣騎車拐彎時撞了正在走路的白大省。撞得也不重,小腿擦破了一點皮,夏欣一個勁兒向白大省道歉,還從衣兜裏掏出一片創可貼,非要親手按在白大省小腿上不可。後來白大省聽夏欣說,那天他是去三號院看房的,三號院的簡先生要把他那間八平米的門房租出去。本來夏欣有意要租,希望簡先生在租金上作些讓步,但簡先生分毫不讓,他也就放棄了。
夏欣認為自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隻是生不逢時,社會上的好機會都讓別人占了去。他畢業於一所社會大學,多年來光跟人合夥辦公司就辦過八九個,開過彩擴店,還倒騰過青黴素。
樣樣都沒長性,幹什麼也沒賺了錢,跟父母的關係又不好,索性就想從家裏搬出來。他讓白大省幫他物色價格合理的房,他說他簡直一天也不想再看見他父母的臉。白大省給夏欣提供了幾則租房信息,有兩次她還陪他一道去看房。看完了房,夏欣要請白大省吃飯,白大省說還是我請你吧,以後你發了財再請我。
白大省把夏欣領進了駙馬胡同,從此夏欣就隔長補短地在白大省那兒吃飯。他吃著飯,對她說著他的一些計劃,做生意的計劃,發財的計劃,拉上兩個同學到與北京相鄰的某省某縣開化工廠的計劃……他的計劃時有變化,白大省卻深信不疑。比方說到開化工廠缺資金,白大省甚至願意從自己的積蓄裏拿出一萬塊錢借給夏欣湊個數。後來夏欣沒要白大省的錢,因為他忽然又不想開化工廠了。
我非常反感白大省和夏欣的交往,我不喜歡一個大老爺們兒坐在一個無辜的女人家裏白吃白喝外加窮“白話”。我對白大省說夏欣可不值得你這麼耽誤工夫,白大省說我不如她了解夏欣,說別看夏欣現在一無所有,她看中的就是夏欣的才氣。噢,夏欣居然有才氣,還竟然已被白大省“看中”。我讓白大省將夏欣的才氣舉出一二例,她想了想說,他反應特快,會徒手抓蒼蠅。
我向她說,你們倆現在究竟是一種什麼關係呢?她說還談不上什麼關係,夏欣人很正派,有天晚上他們聊天聊到半夜,夏欣就沒走,白大省在裏屋睡大床,夏欣在外屋睡折疊床,兩人一夜相安無事。
這樣的相安無事,可以說潔如水晶,又仿佛是半死不活。是一男一女至純的友誼呢,還是更像兩個男人的哥兒們義氣?白大省也許終生都不會涉足這樣的分析。她渴望的,隻是得到她看中的男人的愛。夏欣無疑被她看中了,她卻怎麼也拿不準他那一方的態度。有了郭宏和關朋羽的教訓,加上我對她的毫不掩飾的警告,她是要收斂一下自己的,很可能她也假模假式地偽裝過矜持。她告誡過自己吧:要慢一點慢慢的斯斯文文的;她指點過自己吧:要沉穩千萬別顯出焦急;她也打算像個會招引人的女人那樣修飾自己吧:小玢的嬌蠻、西單小六的風騷,都來上那麼一點……可惜的是,理論與實踐的結合總是不妥帖的時候居多。當她想慢下來的時候她卻比從前更快;當她打算表演沉穩的時候她卻比從前更抓耳撓腮;當她描眉打鬢、塗胭脂抹粉時,她在鏡子裏看見的是一個比平常的自己難看一千倍的自己。她衝著鏡子“溫柔”地一笑,類似這樣的“溫柔”並非白大省與生俱來,它就顯得突兀而又誇張,於是白大省自己先就被這突兀的溫柔給嚇著了。
轉眼之間,白大省和夏欣已經認識了大半年,就像從前對待郭宏和關朋羽一樣,她又在駙馬胡同給夏欣過了一次生日。白大省這人是多麼容易忘卻,又顯得有點死心眼兒。誰也弄不清她為什麼老是用這同一種方式企圖深化她和男性的關係。這次和前兩次一樣,是她要求給夏欣過生日,夏欣是一個答應的角色,他答應了,還史無前例地對她說了一聲:“你真好。”“你真好”使白大省預感到當晚的一切將至關重要,她暗中給自己設計了一個從容、懂事、不卑不亢的形象,可事到臨頭,她卻比以往更加手忙腳亂並且喧賓奪主。沒準兒正是“你真好”那三個字亂了她的手腳。那是一個星期六,她幾乎花了一整天給自己選擇當晚要穿的衣服。她翻箱倒櫃,對比搭配。穿新的她覺得太做作;穿舊的又覺得提不起精神;穿素了怕夏欣看她老氣;穿豔了又惟恐降低品位。她在衣服堆裏擇來擇去,她摔摔打打,自己跟自己賭氣。最後她痛下決心還是得出去現買。燕莎、賽特都太遠無論如何去不成,最近的就是西單。她去了西單商場,選中一件黑紅點兒的套頭毛衣才算定住了神。她覺得這毛衣穩而不呆,鬧中有靜,無論是黑是紅,均屬打不倒的顏色。哪知回家對著鏡子一穿,怎麼看自己怎麼像一隻“花花轎”。眼看著夏欣就要駕到了,飯桌還空著呢。她脫了毛衣趕緊去開冰箱拿蛋糕,拿她頭天就烹製好的素什錦,結果又撞翻了盛素什錦的飯盒,盒子扣在腳麵上,髒汙了她的布麵新拖鞋。她這是怎麼了,她想幹什麼?瘋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