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製服絕望,耐心活著(2)(1 / 1)

耐心,這是我讀鐵凝的小說時經常想到的一個詞。是呀,一次次的上當受騙卻絲毫都沒有磨損白大省身上的善良和仁義(《永遠有多遠》),互相在一起麵對麵閑聊、體貼了二十多年的兩個人,卻連手都沒拉過(《安德烈的晚上》),為了遵守自己在眾人麵前的一次無奈的宣告,一個人居然可以忍受幾十年午飯時不吃菜的苦難(《省長日記》),這些都是何等的耐心呀。這種耐心,也許並沒有真正改變“存在的不幸”這一現實,但因為它堅韌的存在,因為從它那裏生長出來的善滋養了那些本是脆弱的心靈,才有效地遏製了惡的滋生--這些,在鐵凝那裏已經形成為一種重要的話語倫理,它幾乎支配著鐵凝的一切寫作。不僅她的小說貫徹著這種話語倫理,她的散文,也總能在平凡中讓我們見出一種堅韌的精神,讓我們看到美好的光輝。關於鐵凝散文更詳盡的論述,可參見謝有順的《散文之情--以鐵凝為例》一文,載《美文》2002年9期(上半月)。在她眼中,生活似乎沒有不能克服的陰暗和荒涼--我想,她不是在逃避,而是獲得了一種更為超越的淡定和自然。所以,讀鐵凝的任何文字,你都會發現,那裏麵蘊含的力量一直是溫暖而堅定的,即便有偶爾閃現的陰暗和悲觀,也很快就會被一種更根本的善所化解。

令我訝異的是,鐵凝的作品並沒有因為引進了善的維度而變得簡單,我認為,她是充分寫出了人的複雜性的,尤其是寫出了善在我們這個時代的兩難境遇--這點,的確大大地拓寬了當代文學的精神邊界。正如悲劇容易傳世,喜劇則容易流於膚淺一樣,要寫出善的力量肯定也要比寫出惡和絕望的力量困難得多。但鐵凝做到了。她筆下的善,也許不能再以古典小說中那種完整的麵貌出現在現代人身上(這是因為善在現代社會本身已經變得越來越匱乏的緣故)了,甚至還不得不混雜著明顯的滑稽和輕微的絕望,但因為有了鐵凝的努力,我們便多了那麼一塊小小的寄寓希望的地方--人性中潛藏的根本的善,它可能隻是一些碎片,一些小心翼翼收集起來的碎片,但有了它,我們也可以大膽地與當代文學中的惡和絕望爭奪地盤了。

鐵凝的敘事嗬護出了一種新型的話語倫理。它看起來傳統,實際上是另類,因為很少作家會從善的角度切入當代生活了。更重要的是,這種話語倫理裏的善,指向的不是簡陋的道德,更不是道德的審判(昆德拉說,“將道德判斷延期,這並非小說的不道德,而正是它的道德”),而是指向了一種更為廣闊的責任。正如一九九九年鐵凝在挪中文學研討會上所作的題為《無法逃避的好運》的發言中所說:“文學可能並不承擔審判人類的義務,也不具備指點江山的威力,它卻始終承載理解世界和人類的責任,對人類精神的深層關懷。它的魅力在於我們必須有能力不斷重新表達對世界的看法和對生命新的追問;必須有勇氣反省內心以獲得靈魂的提升。”《鐵凝散文》,267頁,浙江文藝出版社,2001。--我清楚地知道,持守這樣的寫作信念的人已經不多,但他們在任何時候都值得我們敬仰。

2002年9月3日,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