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服絕望,耐心活著
鐵凝想說的是,善存在著,但善已經不是這個時代有效的通行證了,它麵臨著過時和被嘲笑的命運,因此,善在人類生活中的存在,是艱難的,稀少的,尷尬的。白大省這個人,把善在我們時代存在的最大可能性展現出來了,但她同時也把善變成了我們時代的“古董”。這是多麼令人心酸的事實?從這個意義上說,鐵凝既是當代生活中善的存在的發現者,也是善的神話的終結者,《永遠有多遠》就是這方麵的巔峰之作。還有《安德烈的晚上》、《省長日記》--這是鐵凝最好的幾個短篇之一,善良的主人公到最後都麵臨著無言的尷尬:
安德烈本想大膽地越軌一次,可突發的記憶短路(他怎麼也找不到朋友借給他的那套房子的門了)使他錯過了難得的機會,他覺得自己的名字和那些蘇式舊樓有著一種相似的背時,所以“他和它們格外容易互相愚弄”;而《省長日記》中那個因為無奈地宣稱自己不喜歡吃菜,結果就得長久地忍受不吃菜的苦難的孟北京,不管他怎麼努力,似乎也無法再回到同事們對他的信任軌道中來了,生活到底在哪裏出了問題?“他開始把事情一點一滴地從後往前捯起,他想弄清他這幾十年的生活。他一遍遍地捯著,每次捯到他當眾宣布他不愛吃菜的時候他的思維就停了。他隱隱覺得他的生活如此別扭,如此不聽他的吩咐這麼趔趔趄趄地一路跌撞下來,就是從必須不吃菜開始的,可是他錯在哪兒呢他招誰惹誰了?但是誰又招他惹他了?他的思路亂了,腦袋嗡嗡作響,他覺得他沒有力量把這一切想清楚。”
--細心的讀者或許已經讀出了這些小說中所透露出來的善意的滑稽成分。但這決不是鐵凝的主觀意願(她的文字,沒有任何要嘲笑主人公的意思),而是已經變化了的生活本身把古老的善良品質逼得不合時宜、破綻百出了。鐵凝清醒地看到這一點,她沒有堅持一定要讓善走向勝利,走向幸福,而是現實地承認了它的尷尬,它的困難,它的過時和滑稽,這既是鐵凝的矛盾之處,也是鐵凝的深刻之處。
我甚至願意大膽地猜測,鐵凝在處理善所麵臨的困難局麵的時候,其實是回應了卡夫卡的那句著名論斷的--“善在某種意義上是絕望的表現”。《卡夫卡書信日記選》,30節,葉廷芳、黎奇譯,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這是一個悖論,可它卻真實地交織在鐵凝筆下的一些人物身上。當安德烈哀歎那些舊樓和自己“相互愚弄”時,當孟北京“每次捯到他當眾宣布他不愛吃菜的時候他的思維就停了”時,當白大省說她不知道永遠有多遠,不過她可能是永遠也變不成她一生都想變的那種人了,“原來那也是不容易的,似乎比和郭宏結婚更難”時,我真的在他們身上體會到了一種溫和的絕望,尤其是當白大省幾乎叫喊著說“永遠到底有多遠”時,那個恒久的善好像在她心中突然變得慌亂了,絕望感就是在這個時候躥了出來,但它很快就被鐵凝製服了,因為這種絕望是溫和的,憂傷的,它不是卡夫卡式的撕裂的、黑暗的絕望;或者說,這種絕望之中正孕育著新的希望。
雖說“善在某種意義上是絕望的表現”,但我還是喜歡鐵凝所呈現的善,以及那善意的絕望,也喜歡鐵凝以善來製服絕望的話語姿態。或許,正是這種帶著輕微的絕望感的善,才能最終對抗那個即將來臨的更大、更黑暗的絕望,因為善使人變得有耐心,而耐心正是絕望的天敵。照卡夫卡的理解,這個世界之所以會有惡,會有絕望,都是因為人類“缺乏耐心和漫不經心”:“由於缺乏耐心,他們被逐出天堂;由於漫不經心,他們無法回去。”《卡夫卡書信日記選》,3節,葉廷芳、黎奇譯,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於是,惡誕生了。而惡的對立麵就是善。如果惡的誘惑是一種殘酷的生存鬥爭的話,那麼,善就是在這種鬥爭中的耐心。隻要還有耐心,絕望就有希望被製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