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鐵凝小說中基本的話語麵貌,她為我們提供了很多有意義的話題,但我特別看重她對人類生活中殘存的善的發現,並把這種發現視為當代文學的一個重要的精神事件。因為在此之前,我不知還有哪一個有現代意識(即他的寫作在敘事和精神上都沒有忽略二十世紀現代主義文學運動的背景)的年輕作家能如此執著地去發現人性的善,積攢生活的希望,並以此來對抗日常生活中日益增長的醜陋和不安。鐵凝選擇善作為自己小說人物的底色,她實際上是把自己的寫作推向了一個從未有過的難度--我想,鐵凝不會不知道,人類在二十世紀遭受了一係列的恥辱和幻滅之後,人的神話早已破產。特別是人類經曆了哥白尼、馬克思、達爾文、弗洛伊德等人的解釋後,似乎在文學、哲學、生物學、精神分析學、經濟學、物理學等方麵都遭遇到了根本性的瓦解,尤其是在卡夫卡身上,人已經被消解成了零。人已經死了,為什麼還活著?這個困擾著許多哲人、作家的悖論,像鐵凝這樣的作家同樣需要作出認真的回答。
也就是說,在這個問題獲得有效的答案之前,我們難免會問:鐵凝在小說中所出示的善可信嗎?真實嗎?它在現實中的存在真的能那麼堅韌嗎?它會不會被更為龐大的惡所吞滅?--麵對這樣一些問題,或許鐵凝自己也不能作出完全肯定的回答,所以,善隻是作為她寫作中的一種潛在的話語倫理,具體應用在那些個體身上時,鐵凝也開始顯露出猶疑和矛盾的心態。以《永遠有多遠》為例,白大省這個人,可能是我們的經驗裏所能找到的最為善良的人,用小說中九號院趙奶奶的話說,這孩子仁義著呐。看得出,鐵凝在骨子裏是非常喜歡這個人的,她曾經在這篇小說的“創作談”中說:“惟有她不變,才能使人類更像人類,生活更像生活,城市的肌理更加清明,城市的情態更加平安。”鐵凝:《永遠的恐懼和期待》,載《小說月報》1999年第2期。但鐵凝在白大省這個人身上建立善良品質的同時,卻並沒有使善良成為善良者的通行證,反而讓白大省因這份善良遭遇了更多的生活負累和情感挫折,她“永遠空懷著一腔過時的熱情,迷戀她喜歡的男性,卻總是失戀”,“事情一開始她給自己製定的就是低標準,一個忘我的、為他人付出的、讓人有點心酸的低標準。她仿佛早就有一種預感,這世上的男人對她的愛意永遠也趕不上她對他們的癡情。”但她的仁義、好心和善良,在前後幾個戀人身上都付諸東流了,最後跪到她麵前的隻是一個當年利用和拋棄了她,現在離婚了抱著一個孩子回來的郭宏,她原本想拒絕他,因為她不想再成為別人想要的那種“好人”,可郭宏遺落在她沙發縫裏的一小塊小孩用的散發著餿奶味兒的髒手絹就徹底摧毀了白大省的防線,她覺得郭宏太可憐了,她不能這樣對待郭宏……白大省終於還是和郭宏結婚了--善良並沒有找到它該有的美好歸宿,時代用溫和的方式嘲笑了它的不合時宜。這正是鐵凝的話語倫理中的猶疑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