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獵犬號
沿著火地島海岸前行,在洶湧的海麵上升降起伏。查理站在甲板上,雙手緊握索具。他透過薄霧向岸邊一瞥,禁不住微微一顫,他還從未見過這樣荒涼的地方。亂石群一直延伸到海裏,地麵上彌漫著一層陰冷的霧氣。這裏惟一的植被便是南極山毛楂。遠處那鋸齒狀的山峰如同牡蠣殼的邊紋,雖不怎麼宏偉卻有點駭人。山周圍是經雨水長期浸泡的泥沼。一切都是那麼荒涼和灰暗。
傑米巴頓走過來,站在查理旁邊。近幾周,船一路南行漸遠,大家曆經了嚴寒,呼吸著泥土陰冷的氣息。三個火地人舉止變得有些異常,火地巴斯克特身子臃腫(照查理看來,她倒像是懷孕了),大部分時間都待在甲板下麵,也很少說話。約克明尼斯特想要獨占她,一有機會就坐在她旁邊,而別人一靠近她,他便麵帶怒容。傑米也失去了他一貫的快活勁,變得有些憂慮。有時他看起來迫切想到達目的地,有時卻好像又害怕到達。
他戴著白手套,雙手緊握欄杆,臉在霧中顯得更加陰沉,如同磨光的烏木。他剪裁精致的衣領隨著海風來回擺動,除卻他淒涼的神色,整個是副喜劇相。
查理走過來斥責他道:得了,老兄,你快到家了,應該流露點感激才對。菲茨洛伊船長不辭辛苦地把你帶回家鄉,你卻陰沉著臉來回報他,有點過分呢。
可是,這根本不是我的民族。這些是奧納族人,他們很壞。
對。不過記住,你在英國生活過,你見過國王,你可比他們強,你有文明這副盔甲來保護自己。
我的民族很文明,你們去見了我的民族。那些偉大的人們,保證沒有壞蛋。
我記得已對你講過了,我會去見你的民族和你的領袖的。
傑米回頭又盯了一眼那恐怖的河岸。每逢這種場合,查理便覺得這個年輕人像個六七歲的孩童一樣性急和令人費心。事實上,三個火地人都是這種性子,像孩子一樣任性。他歎了口氣。他一直堅信所有的人在基本層麵上行為都是一致的,是形形色色的社團的力量導致了個體的差異,導致一些高等,一些次之。人性是通往理性和品德之途上的階梯,原始部落居於階梯最底層,英國人和其他某些洲的居民居於最頂層。這些未開化者接納文明的那種憨厚的方式,證實了他的觀點的確是正確的。現在,查理卻在想,既然他們接納文明素質那般迅速,來到故土後會不會也那般迅速地就將其喪失呢?
傑米走開了。查理意識到另有一個人影潛伏在他身後,還沒轉身他就意識到那人是誰了。
喜歡這裏的景色嗎?麥考密克問得很簡練。
很喜歡。
我說啊,傑米告訴過你他要去自己的家鄉嗎?
說過,怎麼?
他老拿這煩人的事來糾纏我,要我們向內陸行駛,去見他的家人和他的部落首領,一個叫什麼奧坎尼柯特的家夥。
我告訴他我會去的。
我也這麼告訴他的。盡管我一直在想,卻始終也講不出個去的緣由來。去那裏大概要一天的艱苦行程。他想了一下,接著說,你注意到沒有?這些人似乎沒有一個表示不的意義的詞,也許他們沒有這個概念,我從沒見過他們想要什麼東西時會中途放棄。
查理沒有回應,事實上他對傑米腦袋裏整天想些什麼一無所知。他想像不出他的腦海裏是個什麼樣子。傑米的推理方式看起來那麼愚鈍,那麼迥然不同,與時空、因果等這些範疇差之千裏,並且帶著迷信和萬物有靈的謎一般的色彩,著實讓人捉摸不透。一個事物不僅僅是這個事物本身,也可同時為兩個事物。每個事物似乎衍生於其他另一事物,而這種方式查理還遠未掌握,隻知道它是係統的,像花蕾開出花朵,又變成果實,而花蕾、花朵、果實各自又有何相幹呢?
喂,麥考密克擾亂了他的思緒。你聽見沒有?我們可能要登上另一條船。
另一條船?天啊,為什麼?
也許菲茨洛伊船長覺得我們要完成勘查任務尚需援手,與艦隊司令聯係看來來不及了。船長打算自己掏腰包,回頭再尋求償付。
不過這樣做很愚蠢,他不能未經允許做這種事。如果他們不同意呢?
我敢說他們會同意的。船長很擅長交際,你也知道的。
查理心存疑慮卻來不及表達了,因為小獵犬號正繞過一個海灣靠向岸邊,大霧突然現出一個窟窿,眼前的情景讓查理和麥考密克屏住了呼吸。
放眼望去,不到40英尺遠的地方,有幾個近乎全裸的野蠻人。他們僅在肩頭上披著某種獸皮,一頭長發披散在胸前,臉上塗滿了紅色和白色的花紋。這些人連蹦帶跳,將手臂伸向空中邊打著手勢邊駭人地叫著。他們跟著船在岸上跑,躍過一塊又一塊凸石。很快一些人開始口吐泡沫,鼻涕直流,褐色的皮膚上覆滿了油脂、鼻涕和唾沫。
天啊,麥考密克說,我還從沒見過這個樣子的,你覺得他們危險嗎?
查理不知該如何作答,他覺得他們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精靈,或者說像他學生時代看過的韋伯劇《射手》裏麵的魔鬼。
船繞過另一海角,他看到四周無論是遍布的小島上還是小山腳下山麓中的高岡上都燃著火,升起的煙與霧交織在一起,正是麥哲倫見到過的情景。正是這火激發了麥哲倫,把這片土地稱作火地島。他們點火是鼓勵船隻靠向岸邊,還是警告其他居民船隻來了呢?
幾天後,小獵犬號在好勝灣下了錨。他們劃小船到了岸邊,查理和菲茨洛伊呆在那隻尖尾大艇內。傑米身穿藍襯衫白短褲,衣著亮麗,卻在船尾縮成一團,明顯感到恐懼。幾個居民早已聚在岸邊,來回走著,聲音嘹亮地呐喊著,其他人則站在山石上向下望。
這些是奧納族人,菲茨洛伊解釋道,這些人不像傑米巴頓那族人,是印第安森林部落。他們不用獨木舟,以弓箭打獵,他們身材高,有6英尺,能講六七個西班牙語詞,通常是他們想要的東西,如刀子等。這也證實他們與外人有些來往。
小船靠了岸,印第安人湧了過來,手指著船上的東西,口裏叫著。船員遞上各種各樣的禮物,印第安人抱過去並立即拿走了。他們粗魯地用力拍了拍查理和另外一兩個船員的胸口,又同樣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看起來應該是一種友好的問候。不過臉上沒有一絲微笑來消除這緊張的氣氛。印第安人圍住傑米巴頓,推了推他,又麵帶疑惑地討論著什麼。傑米不會講他們的語言,兩眼嚇得瞪著。
這些不是我的族人。他說著就要哭了。
船員掏出提琴和風笛,連拉帶吹,立時場麵變得熱鬧非凡,甚至狂亂起來。其中一個當地人站起來與最高的船員背對背比試身高,發現自己高出半英尺,他沿著河岸飛奔起來,像瘋子一般叫著,揮著一根木棒。一個船員提議來一場摔跤比賽,不過菲茨洛伊看了看四周有愈聚愈多的居民從附近山上衝來,便否決了這一提議。他命令船員們回到小船上。
印第安人跟著他們進了水裏,扒著小船扯水手的襯衫和腰帶。船上一個小頭目向水裏扔了幾箱綢帶,印第安人立時撇開船去撈綢帶。有個印第安人抓住了查理所乘的小船,不過劃手用劍一拍他的拳頭,那人便鬆了手。小船迅速駛入深水區。
在回小獵犬號的路上,查理看到傑米倒在船尾,兩隻腿緊緊夾著。很快他曉得了原因:傑米的白色短褲大腿根部有塊黃色痕跡在向下擴散。傑米回到自己的房艙藏著,當天再也沒現身。
當晚與菲茨洛伊單獨會餐,查理看得出他垂頭喪氣,很為他擔心。
我敢說,岸上的一幕隻是有點慌亂而已,不過這是第一次接觸嘛,我想過幾天情況一定會好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