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演許多戲,士平先生以為怎麼樣?”
導演士平笑,那笑意思像是說明了一句話,“這是做夢”這意思在女角蘿即刻也看出了,就問他,“士平先生,你以為這是一個夢麼?”
“是夢,可是合理的夢,是你們年青人能夠做的。”
“我倒以為最合理。為什麼我們就比別人壞許多?為什麼我們演劇就不適宜於用這樣一個堂皇富麗的劇場?剛才同陳白說,化裝室分開,在中國任何地方還沒有這樣設備,他像害羞樣子,真是可憐。他不說話,但比說話還要使人難受,就是他那神氣總以為我們到這裏來演戲是一種奢侈事情。他寧願意在XX借煤油燈演易卜生的《野鴨》,同伯納蕭的《武力與人生》。他以為那是對的,因為這樣就安心了。這理由,我可說不出,不過總不外是先服從了一切習慣所成的種種,我相信他要這樣主張,還以為為得是良心,因為他自己放在謙卑方麵去他就舒適,這是怪可笑的也極通常的男子們的理知,——我還不知要用什麼字為相宜呢。哈哈……”
“哈哈哈!”
大家全笑了。
陳白又像在台上背戲的激動樣子了,這年紀二十四歲,有一個動人身體動人臉貌的角色,手抓著銅欄,搖著那高貴的頭,表示這言語的異議。他為了一種男子的虛榮而否認著。
“蘿小姐,你今天是穿上了工人衣服,沒有到台上以前,所以就有機會來嘲笑我了。但你用的字並不錯,那些就算是男子的理知,或者更刻薄一點,可以說是男子的聰敏。可是許多女人在生活界限上,憑這理知處置自己到原有位置上,是比男子更多的。”
“你說許多,這是什麼意思呢?你並不能指出是誰,我卻知道你是這樣。”
“你相信你比我更能否認一切習慣麼?”
“為什麼我不應當相信自己可以這樣呢?”
“士平先生懂這個,女人總是說能夠相信自己,其實女人照例就隻能服從習慣。關於這一點,普希金提到過,其他一個什麼劇本也似乎提到過。不過她們照例言語同衣飾一樣,總極力去求比本身為美觀,這或者也是時髦咧。我是覺得我承認習慣,因為我是個學科學的人,我能在因果中找結論的。”
“可是,你的結論是我們隻應當永遠到肮髒地方演劇,同時能不怕肮髒來劇場的觀眾,或習於肮髒來劇場的觀眾,不是同誌就是應超度者,這樣一來你就滿意了,成功了。你這詩人的夢,離科學卻遠得很,自己還不承認麼?”
“穿工人衣服不一定就算是做工,所以你的話並不能代表你完全處。”陳白的話暗指到另外一件事上去,這話隻有兩人能夠明白,聽到這個話後的女角蘿,領會到這話的意思,沉默了。
她望了陳白一眼,像是說,“我要你看出我的完全,”就先走上去了。導演士平先生,對陳白做了一個奇怪的笑臉,他懂得到最後那自不說出的話,他說:“你是輸了理由贏了感情的人,所以我不覺得你是對的。要是問我的地位,我還是站在她那一邊。”
陳白笑著,說:“我讓你們站在她那一邊,因為我這一邊有我一個人也夠了。”說完了他就在心上估計到女人的一切,因為對女角蘿的愛情,這年青男子是放在自信中維持下來的。
兩個人皆互相會心的笑著,使那個配角學生莫名其妙,隻好回頭走了。
導演士平同陳白,走到後台幕背,發現了女角蘿獨坐在一個假造機器邊旁,低頭若有所思,陳白趕忙走過去,傍著她,現著親切的男子的媚態,想用笑話把事情緩和過來,“你莫生氣吧,士平先生剛才說過是同你站在一塊的,我如今顯然是孤立無援了。”
女角蘿就搖頭,驕傲的笑著,驕傲的說:“我可以永遠孤立,也不要人站在一個主張下麵。”
男角陳白心中說:“這話還是為了今天穿得是工人衣服,如果不是這樣,情形或者要不同了一點。”
女角蘿見陳白沒有說話,就以為用話把男子窘倒,自己所取的手段是對了,神氣更加驕傲了一點。
事情的確是這樣的,因為在平常,男角陳白也是沒有今天那麼在一種尊貴地位上,自信感情可以得到勝利的。這兩個人是正在戀愛著,過著年青人羨慕的日子,互相以個性征服敵人,互相又在一種追逐中拒絕到那必然的接近。兩人差不多每一天都有機會在言語上爭持生氣,因為學到近代人的習氣,生了氣,到稍過一陣,就又可以和好如初,所以在地下室時導演士平先生說的話,使陳白十分快樂。理由說輸了,但仍然如平常一樣,用他那做男子的習慣,上到戲台背後,又傍在蘿一處了。
站了一會兩人皆不做聲,這美男子陳白照演劇姿勢,拿了女子的手想放到嘴邊去,蘿稍稍把手一掙,就脫開了,於是他略帶憂愁的顧盼各處,且在心上嘲弄到自己的行為。這時許多搬取布景道具的人來往不息,另外一個女角發現了女角蘿,走了過來。
這時女角蘿正在扮著一種憤怒神情,默誦那女工受審的一幕戲。
“你那樣子太……”她一時找不到恰當的字,她就笑了。
“為什麼太……”
“我說你不像工人。”
“工人難道有樣子麼?”
“為什麼工人就沒有工人身分?”
“可是我們是演劇,不得不在群眾中抓出一個模範榜樣來,你想想,一個被槍斃的女工人,難道不應當像我這樣子……”
“可是,被槍斃的工人,不同的第一是知識,第二是機會,神氣是無關的。”
“我信你的話,我把神氣做俗一點,”她站到那木製假紡紗機橫軸上,一麵表演著一種不大受教育女子的動作,一麵說話,“我這樣,我倒以為像極我見到過的一位女工人!”
“你還要改。”
“還要改!這是士平先生的意見!……可是依照你,因為你同她們熟,這樣,對了嗎?”
陳白的男角位置是一個技師。這時這技師正停在一個假鍋爐旁望到這兩個女子扮演,感到十分趣味。他看到女角蘿對於別人意見的虛心接受,記起這人獨對自己就總不相下,從這些事上另外有一種可玩味的幽玄的意義。先是看到兩人爭持,到後又看到女人容讓,自己像從這另外女人把她征服一事上,就報了一種小小的仇,所以等到兩人在模仿一種女子動作時,他又說話了。他喊另外那個女子作鬱小姐。
“鬱小姐,你對於今天劇本有什麼意見沒有?”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我說你覺得蘿——”
還沒有把話說完,蘿從那機械上麵,輕捷的取著跳躍姿勢落下,拉著鬱的手走到幕邊人多處去了。望到這少女苗條優美的背影,男角陳白感覺到這時兩人扮演的是一劇“戀愛之戰爭。”
導演士平抹著汗從那個通到前台的小門處走來,見到陳白一人在此,就問他“蘿小姐往什麼地方去了?”蘿聽到這聲音,又走回來了。她仍然又重新爬到那現地方去坐下,好像是多了一個人就不怕。陳白見了那樣子,她因為才從那邊過來,聽到有人討論到XX第一幕的事,就問士平先生,是不是第一幕要那幾個警察,因為大家正討論到這件事情,若是要警察,當假扮的警察從台下躍上去幹涉演講時,是不是會引起維持劇場的警察幹涉?並且這樣做戲,當假警察躍上戲台毆打演講工人時,觀眾知道了不成其為戲,觀眾不知道又難免混亂了全場秩序,所以大家皆覺得先前不注意到這點,臨時有點為難了。
士平說:“我同巡警說好了,我們的假巡警仍然從下麵上去。隻要他們真巡警不生誤會,觀眾在這事上小有混亂是容易解決的。這樣小小意外混亂或者正可以把全劇生動起來,因為這一個劇本是維持在‘動’的一點上。”
這時從地下室又另外來了兩個男子,是應當在第一幕出場作為被毆打的工人,在衣袋裏用膠皮套子裝上吸滿了紅色液體的海綿,其中一個一麵走來一麵正在處置他的“夾袋。”導演士平見到了,同那個人說:“密司忒吳,警察方麵我已經交涉好了,他們仍然從台下走來,到了上麵,你們揪打時小心一點。這第一幕一定非常生動,因為我告給我們的巡警,先同那真巡警站在一塊,到時就從那方麵走過來。今天我們的觀眾秩序不及上次演爭鬥為好,可是完全是年青人,完全是學生,蘿小姐說的大致不錯,會在趣劇上打哈哈的也一定能在悲劇上流淚,今天這戲第一幕的混亂是必須的。可惜我們找不出代替手槍發聲的東西,我主張買金錢炮,他好像把錢喝杏仁茶去了,說是各處找到了還買不出。我們應當要一點大聲音,譬如……好,好,好,我想起來了,我要XX去買幾個電燈泡來。要他在後麵擲,就像槍聲了。有血,有聲音,有……”
麵前有一個配角,匆匆的從南端跑到地下室去,導演見到了,就趕過去拉著那學生,“喊XX來,趕快一點。”雖然這樣說過,又像還不放心樣子,這個人自己即刻走到地下室找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