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裏,陳白問那個行將被毆打的角色,血是用什麼東西做的代替。聽到說是藥水,陳白就笑了。“這個怎麼行?應當用真血,豬血或雞血,不是很方便麼?”
另外一個工人裝扮的角色,對於這個提議,表示不能接受,在一旁低低的冷笑。這一麵是這個人對於主角的輕視,一麵還有另外意思在內。這也是一個XX劇學院的學生,有著一副用功過度的大學生的蒼白色臉龐,配上一個碩長軀幹,平素很少說話,在女人麵前時,則總顯著一種矜持神氣。這人自從隨了XX劇團演劇以來,三個月中暗暗地即對XX一劇主角的蘿懷著一種熱情,因為有種種原因,自己在一個卑賤地位上隻能保持到沉默,所以毫不為誰所覺到的。但在團體方麵,陳白與女角蘿的名字,為眾人習慣連在一處提及的已經有了多日,這就是說他們的戀愛已到成了公開的事實。因為這理由,這大學生對於陳白抱了一種敵愾,也就很久了。照著規矩XX男主角,應為陳白扮演,蘿所扮演女工之一,又即是與技師戀愛,所以在全劇組織上其他工人應為此事憤怒,這時節這男子就已經把所扮的角色身分,裝置在自己的靈魂上了。
陳白還在說到關於一切血的事情,聽到閉幕的哨子已經發聲,幾個人才匆匆的向前台走去。
這時大幕已經垂下,外麵還零碎的有拍掌聲音可以聽到。許多人都在前台做事情,搬移一切原有布景,重新布置工場的門外情形。導演士平各處走動,像一頭長頸花鹿,供給指揮的學生們很有幾個侏儒,常常從他那肩胛下衝過去時,如逃陣的兵卒一樣顯出可笑的姿態。
兩個裝扮工人的學生,在布置還未妥當以前,就站到那應當留下的位置上,並且重新去檢察身旁夾袋的假血,女角蘿因為應當在工人被巡警毆打時候才與另外幾個女工出場,所其這時就站在一角看熱鬧。男角陳白傍到她站了一會,正要說話,又為前台主任請他牽了一根繩子走到另一端去,所以不大高興的做著這事,一麵望到女角蘿這一麵,年青女人的柔軟健康的美,激發到這男子的性欲,動搖到這男子的靈魂。
許多裝扮巡警的也在台上走動,一麵演習上台扭打姿勢,一麵笑著。
台上稀亂八糟,身穿各樣衣服的演員們,皆毫無階級的散亂走動,一個律師同一個廠長,正在幫同抬扛大幅背景,一個女工人又正在為資本家女兒整理頭上美麗的卷發,另外一個工人卻神氣泰然坐到邊旁一個沙發上,同一個扮演過諧劇中公爵的角色談天。一切是混雜不分的,一切調子皆與平常世界不同。導演士平各處走動,看到這個情形心中很覺得好笑,但還是皺著眉頭。他的頭已忙昏了,還沒有吃過晚飯!
忙了一會,秩序已經弄好了一點,巡警走了,律師走了,一切人都隱藏到景後去,公爵好奇似的從幕角露出一個頭來,台下觀眾就有人一麵大聲喊叫公爵一麵拍掌,導演士平走過去,一把拉著這公爵,拖到後麵去了。
哨子吹出急劇的音,劇場燈光全熄了,兩個工人站到預定的木台上,取演講姿勢,麵前圍了一群人,約二十五個,還沒有啟幕,麵孔都露出笑容,因為許多角色還是初次上台來充第一次配角的男女。女角蘿本來已到一旁去了,見到一個聽講女工神氣不好,又趕忙走出來為糾正那不恰當的姿態。
第二次哨子響過後,台前大絨幕拉開了,燈光處開始把光配和,映照到台上的木堆上麵兩個工人用油修飾過的臉孔與下麵裝扮群眾的一些人的神氣。
女角蘿還一時不及出場,走到較遠僻一點的一堆東西方麵去坐下了,陳白跟到過來,露出一種親昵,這親昵在平時是必須的東西,而且陳白是自覺用這個武器戰勝過一切女子的。這時情形卻引起了女角蘿的心上不安,感到不快。
“蘿,還沒有輪到我們,我們坐一會。”
“可是也還有沒有輪到你技師同女工坐在一塊兒的時候!”說了這話,女人就想,“我為什麼要說這空話,今天像是這個人特別使我不快樂。”
陳白說:“女工是戀愛技師的。”說了,看了女角蘿讓出了一點地方了,就坐下去,心中想,“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不高興了,一定是為一句話傷了她的自尊心,女子照例是在這方麵注意的。”
過了一會,聽到前麵演戲的工人,那個蒼白臉學生高聲的演講,陳白想說話,就說:“這個人倒像當真可以做工人運動。”
女角蘿記著了“穿工人衣不一定就能做工”那句話,諷刺的說道:“誰都不能像你扮技師那樣相稱。”
“你這意思是說我像資本家的奴隸,還是……”
“我不是說你像……”
“那我是快樂的,因為我隻要不像站在資本家一麵的人,我是快樂的。”
“不必快樂吧,”她意思是“不像一個奴隸也並不能證明女工XX會愛你!”
男角陳白也想到這點了,特意固持的說:“我找不出不快樂的理由。”
“但是,假若,……”
陳白勉強的笑了:“不必說,我懂你意思。”
“我想那樣聰明的人也不會不懂。”
“你還是不忘記報複,好像意思說:你看不起我女人,你以為你同我好是自然的事,那嗎,我就偏偏不愛你,且要你感到難過……是不是這樣子打算?”
“我知道你自己是頂得意你的聰明的。你正在自己欣喜自己懂女人。你很滿意你這一項學問。”
陳白心想:“或者是這樣的,一個男子無論如何比女子總高明一點。”
因為陳白沒有把話答應下去,女角蘿就猜想自己的話射中了這男子的心,很痛快的笑了,且同時對於過去一點報複的心也沒有了,就抓了陳白的手放到自己另一隻手上來,表示這事情已經和平解決了。但這行為卻使陳白感到不滿,他故意使女角蘿難堪,走去了。女角蘿喊著:“陳白,陳白,轉來,不然你莫悔。”聽到這個話的他,本來不叫他也要轉來的,但聽到話後,像是又聽出了女子有照例用某種意義來威脅的意味,為了保持男子的尊嚴與個性,索性裝成不曾聽到,走過導演士平所站立處去了。
女角蘿見到陳白沒有回頭,就用話安慰到自己:“我要你看你自己會悔的事情。”她的自信比男子還大,當她想到將因任性這一類原因,使陳白痛苦,且能激起這男子虛榮與欲望,顯出狼狽樣子時,她把這時陳白的行為原諒了。
一個學生走過來,怯怯的喊這女角:“蘿小姐!”喊了,像是還打諒說一句話,因喉嚨為愛情所扼,就裝成自然,要想走過去。女角蘿懂得到這學生是願意得到一個機會來談兩句話的,一眼就看清楚了對麵人的靈魂最深地方。她為了一種猜想感到趣味,她從這年青學生方麵得到一些所要的東西,而這東西卻又萬萬不是相熟太久的陳白所能供給,就特別的和氣了。她說:“密司特王你忙!”
雖然一麵說著“忙”又說著“不忙”,可是這年青人心上是忙亂著不知所答的。
女角蘿仍然看得這情形極其分明,就說:“不忙,你坐坐吧。”當那學生帶著一點惶恐,坐到那堆道具上時,女角蘿想,“男子就是這樣可憐,好笑。”
那學生無話可說,在心上計劃:“我同她說什麼?”
照著一個男子的身分,一種愚蠢的本能,這學生總不忘記另一個人,就說:“陳白先生很有趣。”
女角蘿說:“為什麼你們都要同我談到陳白。”心中就想,“這事你為什麼要管為什麼不忘記他,我是明白的。”
這人紅了臉,一麵是知道自己失了言,一麵是為到這話語還容得有兩麵意義;“這是笑我愚蠢還是獎勵我向前?”為這原因,這人胡塗了,就憨憨的望到女角蘿笑。且說,“他們都以為陳白是……”當女角蘿不讓這話說下,就為把這意思補充,說,“以為我愛他”時,學生顯出窘極羞極的神氣。又過了一會,就人不知所措的動了動膝頭。
“不要太放肆了,愚蠢的人。”女角蘿打算著,站起身走了,她知道這種行為要如何激動到這學生青年人的血。她約略又感覺到這種影響及人,是自己一種天賦的財源,也仍然在這行為上有一點兒惆悵。男子一到這些事情上就有蠢呆樣子出現,她討厭這事了,就不再注意這男子,忙走到前麵去,看看還有多少時候她才出場。
到前麵去時,就又聽到那個蒼白臉學生扮的角色,大聲的說話,非常激昂。她記到這個人平常是從不多說話的,隻有這個人似乎沒有為她的美所拘束過,不知如何忽然覺得這人似乎很可愛了。這思想的一瞬就過去了,她覺得自己這是一個可笑的抽象,一點有危險性的放肆。仿佛為了要救濟這個過失,她把陳白找到,站在陳白身旁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