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家(1 / 3)

女角蘿是這樣一個人。一個孤兒,小小的時節就由外祖母所養大,到後便隨到一個舅父在北京讀書,生活在中產階級的家庭裏,受過完全的教育。因為在北京時受時代的影響,這女人便同許多年青女子一樣,在學校中養成了演劇的習慣。同時因為生活環境,她有自主的氣概,在學校,圍繞在麵前的總是一群年青男子,為了適應於這女人一切生活的安全與方便,按照女子自私的天賦,這女人把機警就學到了。她懂得一切事情很多,卻似乎更能注意到男子的行為。她有點兒天生的驕傲,這驕傲因智慧的生長,融和到世故中,所以平常來往的人皆看不出。她雖具有一個透明理知,因這理知常常不免輕視一切,可是少女的熱情也並不缺少。自從離開了北京學校到上海以後,她就住到舅父的家裏。舅父恰恰與導演士平先生相識,到後不久她就成為XX劇團的要角,同一些年青人以演劇過著日子了。

陳白是XX戲劇學校的教授,是導演士平多年來合作的一個人。這人從演劇經驗上學到了許多對於女人的禮貌,又從別的事上學得了許多男子的美德。他認識過許多女人,卻在女人中選了又選,按照一個體麵男子所有的謹慎處,總是把最好的一個放在手邊,又另外同那些不十分中意的女子保持一種最好友誼的親切。他自己以為這樣可以得到許多女子的歡喜,卻因此總沒有一個女子變成他的唯一情人。過了一些日子,看看一些女人通通從別一個熱情的追求中,隨到別人走去了,一些新來女子代替了那些從前的人,這美男子就仍然在那原有的地位上,過著並不覺得頹唐的日子。他對於他自己的處置總是非常滿意,因為一點天賦的長處,一個美男子的必需種種,在他全不缺少。因為有這美德,所以這個人,就矜持起來,在新的日子中用理知同驕傲很快樂的生活下去。看到一個熟人,同什麼人已經定下了契約,來告給他時,自信力極強的男子,自然在心上小小受了打擊,感到一點悵惘,一種虛榮的損失,對於自己平時行為稍稍追悔。可是,過一會兒,他就想到一種發笑的機會了,“這樣女子是隻配同這樣男子在一處過活的!”他就笑了。他為自己打算得很好,難受總不會長久占據到自己的心中。“她還懂事,知道盡別人愛她,就嫁給別人,這是好女子。”他把這女子這樣嘲笑一會,就又同找別的女子談話喝茶去了。

不過,這樣男子是也不可厚非的。這男子還屬於XX。他要革命,XX並不能拒絕一個這樣男子加入,同樣正如XX不能拒絕另外一些女子加入一樣。他做事能幹,演戲熱心,工作並不比誰懶惰。他有時也很慷慨,能把一些錢用到別人做不了的事上去,隻要這事情使他快樂。他有一種俠氣,就是看到了不合理的事情,總要去幹。一切行為雖都是為的一點自私,一點虛榮,但比起一些即或用虛榮也激不起來的人時,這個人是可愛了很多的。

在士平先生家,這個有傲骨同年青人的血的陳白,遇到了同樣也有相似個性的女角蘿。第一次晤麵時,兩人皆在心上作一種打算:“這是一個對手,要小心一點。”果然,第二次兩人就照到心上的計劃,談了半天。他們談到一切事情,互相似乎故意學得年青爽利一點;非常的坦白,毫無遮攔的討論,因為按照習慣要這樣才算是直率,但同時兩個人是明知道一些坦白的話,說去說來隻使人更加胡塗的。不過兩人皆不缺少一種吸引對方的外表,兩人皆得屈服到這外表上,所以第三次見麵,談了又談,互相仿佛非常理解,兩人就成為最好的朋友了。

女角蘿的風貌比靈魂容易為XX劇團的一切年輕人認識,因為照例年青人的眼睛是光亮的。自從女角蘿一到了大方劇團,一切人皆不用了。原有的女子,在一種小小妒意下過著日子,她們本來不是一道的,這時也忽然親熱起來了。青年男子呢,人人皆有一種野心,同時這些人又為這野心害著羞,把欲望隱藏到衣服底下,人人全是那麼處置到自己。這些人,平時對於服飾原是注意的,到後來更極注意,就是因為那野心躲藏的原故。

看到這些情景,陳白同女角蘿都知道。不過陳白是因為知道這事情,為了別的男子妒嫉,為了報女子的仇,為了虛榮,為了別的同虛榮不甚相遠的一些理由,這男子,做出十分鍾情樣子,成為女角蘿的友誼保護人了。女角蘿則很聰明的注意到別人,以及注意到陳白的外表,談話的趣味,所以在眾人注目下,也十分自然的作著陳白的愛人了。可是因為各人在心上都還是有一種偏見,這偏見或者就是兩人在談話中太缺少了節製。因為都太聰明了,一到談話時,兩人都想坦白,又總是覺得對方坦白得好笑,有時還會覺得那是胡塗,而自己又隻好同樣胡塗,因此這兩人實際上還是隻能保持到一種較親切的友誼。不過兩人似乎皆因為了旁人,故意仿佛接近了一點,因此這戀愛不承認也不行了。

在大方劇團士平先生的指導下,兩個人合演了很有幾個劇本,這些劇本自然都是入時的,新鮮而又合乎潮流的。陳白在戲上得到了空前的成功,因為那漂亮身材同漂亮嗓子,一說到問題上的激昂奮發情形,許多年青人都覺得陳白不壞,很有一個名角的風度。至於女角蘿,也是同樣得到了成功,而又因為本身是女子,所以更受年青人歡迎的。在上海地方大家是都看厭了影戲,另外文明戲又不屑於去看,大家都懂藝術,懂美,年青學生都訂過一份良友雜誌,有思想的都看過許多小說新書,因此多情美貌的蘿,名字不久便為各處學校的口號了。大家都歡喜討論到這女人應當屬誰,大家都懸想在導演士平先生與陳白兩人中有一個是女角蘿的情人。大家全是那麼按照到所知道的一點點事實,即或是有思想的青年,閑著無事,也還是把這個事拿來討論的。因為政治的沉悶,年輕人原是那麼無聊寂寞,那麼須要說話,蘿便成為一時代的焦點了。

使年青人歡喜,從各處地方買了票來到光明劇場看XX,為得是看女角蘿的動人表演,女角蘿自己是很清楚的。所以當導演士平先生生著氣,說是觀眾不行時,她提出了抗議。其實這一點,導演士平先生知道也許比起女角蘿還要多。他明白女角的力量,因為這中年人,每次每次看到她在裝扮下顯出另外一種女人風度時,就總免不了一點炫目,女角蘿的力量,在他個人本身方麵就生了一點影響。不過這人是一個紳士,一個懂人情世故太多,變成了非常謹慎的人,他為了安全,就在一個做叔父的情形下,好好的安頓到自己,所以從極其敏感的女角蘿那一麵看來,是也料不到士平先生會愛她的。

XX的戲演過後,第二天,蘿正在所住舅父家中客廳裏,閱讀日報所載昨天演戲的記錄。一個與士平相熟的記者,極其誇張的寫下了一篇動人的文章,對於XX劇本與主角的成就,觀眾的情形,無不詳細記入。這記者並且在附題上,對於巡警真假不分混亂了全場的事情,用著特殊驚人的字樣,“巡警竟躍上台上去毆打台上角色!”一切全是費話,一切都近於誇張失實,看到這個,她笑了又笑,到後真是要生氣了。但接著展開了那一張印有昨日XX名劇主角相片的畫報,看到自己那種明豔照人而又不失其為英雄的小影,看到士平先生指揮情形,看到陳白,看到那用紅色液汁塗到臉上去的劇藝科學生,昨天的紛亂,重新在眼底現出,她記起台下拍掌聲音,記起台下濃濃的空氣,記起自己在第三幕時捏了手槍向廠長作欲放姿勢,陳白聽到槍聲跑來情形,她又重新笑了。她看到自己很美麗動人的照相,看了許久,沒有離開。

舅父是一個老日本留學生,年紀已經有了四十四歲,因為所學是經濟,現在正是海關作一個職員,這時正預備要去辦公,走到客廳中來取皮包。

“蘿,昨天你的戲演得怎麼樣?”

“失敗了。士平先生滿臉是汗,也不能使觀眾安靜一點。”這女子在舅父麵前故意這樣說著,把畫報放到一旁去。

這紳士不即離開客廳,說:“那麼人是很多了。”

“滿了座。下星期四還要演一場,舅父你再去看看好不好?”

“我怕坐那兩點鍾。我想你一定比上次我看到的好。你太會演戲了,又這樣美,你是不是出了三次場?”

“可是在第三次我是已經被人槍斃,抬起來遊街的。”

“為什麼要演這樣戲?”

女角蘿聽到這個問話,以為是舅父同往日一樣,又在挑戰了,就說:“除了這戲沒有別的可演。”

“你同士平先生在一處,近來思想也越不同了。”

“是不好,還是好?”這女子望到紳士,神氣又驕又似乎很認真。

那中年紳士笑著不答,看到報紙已經來了,就取了報紙看,看那演劇紀錄,先是站到不動,到後,微笑著,坐在一個沙發上去了。

女角蘿在舅父麵前是早就有了說話習慣的。她看到舅父的生活,感到一種敵視,這敵視若不是為了中年人的秩序生活而引起的反響,就不知從何而起的。她常常故意來同這中年紳士為難,因為有這樣一個舅父,她才覺得她是有新思想的人物。她從一些書上,以及所接觸的新言行上,找到了一種做人的道德標準,又從舅父這方麵,找到了一個辯論攻擊的對象。她每每同舅父辯論,一麵就在心中嘲弄憐惜這個中年紳士,總以為舅父是可憐憫的。有時她還抱著了一種度世救人偉大的理想,才來同舅父談文學政治與戀愛,望著舅父搖擺那有教養的頭顱,望著那種為固持所形成的微笑,就更加激起了要挽回這紳士新生的欲望。這中年舅父,有時為通融這驕傲而美麗的唯一甥女起見,說了幾句調和的話時,她看得出這是舅父有意的作為,卻仍然自信這作為也是自己的努力的結果,才能有這點成績,使他妥協屈服。

為了這時又動了要感化舅舅的願心,想了一會找著說話的開端,她說:“舅父,你還說你是老革命黨,為什麼就這樣……”

那中年人把報紙略略移開一點:“你是說我太頑固了,是不是……你看到這紙上的記載沒有?他們說你是唯一的好角。他們這樣稱讚你,我真快樂。”

因為先前的話被舅父支吾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女人感到不平。舅父是最歡喜狡遁的,雖然她是歡喜稱讚的人,這時可不行!她要在革命題目上說話!她的心是革命的,她的血是革命的。她把聲音提高了一點:“我說舅父不行。你這樣不行。”

“要怎麼樣才行?”

“你想你年輕時做些什麼事情?”

“年青時胡塗一點,做胡塗事。”

“就算是胡塗,要改過來,要重新年青,重新做人,舅父是知道的!”

“改!明天改吧,後天又改吧,這就是年青!重新做人,你要我去上台為你當配角,還是要我去做別的?”

“你當按到你能力去做,使國家才能向上。士平先生年紀不是同你差不多嗎?你看他多負責,多可尊敬。舅父,我覺得你那……”

“又是現的,不要說了。士平先生是學戲劇的人,他就做他的藝術運動,舅舅學經濟,難道也應當去導演一個戲本麼?”

“學經濟何嚐不可以革命。”

“怎麼辦?我聽你提出問題來。”

“XXX也是學經濟的人。”

“XXX寫小說,不錯,這是天才,我看你們做戲做運動都要靠一點兒天才。”

“你說到一邊去了,故意這樣。”

“那你要怎麼講?試告我,舅舅怎麼去做一個新人,我當真是也想同你們一樣年青一點的,舅舅很願意學學。”

女角蘿想了一會,不做聲了。因為平時就隻覺得舅父不及士平先生可尊敬,可是除了演戲耐煩以外,士平先生還有什麼與舅父不同,要她說來也很為難。若是說舅舅不應當一個人住這樣一棟房子,那麼自己住到這裏也不該,可是這房子實在也似乎比其他地方便利清靜許多。若說是舅父不讀書,那麼這更無理由了,因為這中年人對於關稅問題,是國內有數的研究者。(若說舅父不應有紳士習氣,則這人也不像比一個缺少紳士禮貌的人有什麼更不好。)總而言之,她不滿意的,不過是舅父的中年人的守秩序重理知生活態度,與自己對照起來不相稱。另外沒有什麼可言了。因為無話可說,她偷看了一下紳士舅父的臉,舅父仍然閱看報紙等候回答,從容不迫。這中年人雖然是一個完全紳士,可是中國紳士的拘迂完全沒有。一切都可以同這甥女談及,生活與男女,隻要甥女歡喜,都毫無忌諱可言,這紳士,實在已經是一個難得的紳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