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家(2 / 3)

這時想不出什麼具體話可言的女角蘿,有點害臊,有點生氣,因為即或沒有什麼可說,舅父安詳的態度,總給年青人起了一種反感。她見到舅父又在笑了,舅父把畫報拿去,看了又看,望到自己甥女工人裝束的扮相,覺得很有趣味,半晌還不放手,蘿就說:“舅舅你學經濟,你知道他們紗廠如何虐待女工沒有?”問這個話,仿佛就窘倒了這個中年人,所以說過後自己覺得快樂了,見到舅不作聲就又說:“我為你們害羞,為紳士學者害羞,因為知道許多書,卻一點不知道書以外是什麼天地!權威在一切有身分人手上,從無一個人注意到那些肮髒人類。我聽人說,他們的生活,如何的痛苦,如何的不像人,坐在機器邊做十六點鍾工,三角錢一天,黃臉瘦臉每一個人都有一種病,肺病死了一個又是一個,……這些那些過了一些悲慘日子都死了,從無一個人為說一句話,從無一個人注意到他們,我以為這應當是你們的羞辱!你們能夠幫忙說話都不說話,你們那種安詳我以為是可羞的!”

那中年人還是保持到長者身分,溫和而平靜,微微的含笑,一麵聽著一麵點頭。對於這種年輕人的簡單責備,他很覺得有趣的。他其所以無從動怒,一則是自己的見解不同,二則還是因為說這個話的是自己同胞姐姐的一個女兒,看到從小孩變成大人,同時還那麼美麗純潔。他以為這是一種很好的見解,就因為這見解是出於自己的一個甥女口中,一個女子這麼年紀,僅僅知道人生一點點,能夠說出這種天真爛漫同時也是理直氣壯的話,實在也很動人。他一麵自然有時候也在心上稍稍驚訝過,因為想不到甥女這自信力與熱忱,會從那個柔懦無能的姐姐身邊培養出來。他看了看畫報上相片,又看看坐在那裏神氣旺盛的甥女樣子,為一種青春的清晨的美所騷亂,望到那神氣,忖想得出在這問題上,年輕人還有無數的話要說,就取了一個父親對待小孩子的態度,驚訝似的說道:

“你從什麼地方聽到這些事情?”

他不說從什麼地方會明白這些,她把問題擱在紳士頭上:“我隻問,舅父應不應當知道這種人類可羞的事情?”

這中年男子,心中想就,“人類可羞的事情難道隻是這一點?”但他卻答得很好:“我是也害羞的,因為知道得比你還多。中國的,世界的,都知道一點,不過事情是比害羞還要緊一點的,就是這個是全部經濟組織改造問題,而且這也是已經轉入國際的問題,不是做慈善事業的賑濟可以了事,也不是你們演戲那麼,資本家就會如戲上的覺悟與消滅!”

“若是大家起來說話,不會慢慢的轉好嗎?”

“說話,是的!一個文學家,他是在一個感想上可以解決一種問題,一個社會問題研究者,他怎麼能單靠到發揮一點感想,就算是盡職?”

“那你是以為感想是空事了。”

“不是空事。文學或戲劇都不是空事。不過他們隻能提出問題來使多數注意,別的什麼也不能作。並且解決問題也照例不是那多數的群眾做得到的。”

“我頂反對舅父這個話。解決問題是專門人才的事,可是為鞏固製度習慣利益而培養成就的專門人才,他們能做出什麼為群眾打算的事,我可不大相信?”

“你這惑疑精神建設到什麼理由上?”

“我看舅父就是他們的一個敵人!”

“你自己呢?”

這個話使女角蘿喑啞了,低下頭去害羞了。她想說,“我是同誌,”但說不出口。這個純粹小有產階級的小姐,她沉默了一會,才故意使強調子說:“我自然要為他們去犧牲。”紳士聽到這個話莞爾而笑了,他說:“能夠這樣子是好的。因為年輕,凡是年輕,一切行為總是可愛的,我並不頑固以為那是胡塗,我承認那個不壞。你怎麼樣犧牲?是演戲還是別的?”

做著任性的樣子,她說:“我覺得什麼是為她們有益,我就去做那種事。”

“演戲也不錯。”

“是呀,我要演許多戲,我相信好戲都能變成一種力量,放到年青人心上去,掀動那些軟弱的血同軟弱的靈魂。”

紳士想:“想這力量不是戲劇,是你的青春。”

女角蘿不說什麼了,也想:“一個頑固的人,是常常用似是而非的理知保護到自己安全的。”但是,另外又不得不想到,“舅父是對的,人到中年了,理知透明,在任何情形下總能有更好的解釋為自己生活辯護。”

議論上顯然如其他時節一樣,還是舅父勝利,表麵上,則仍然是舅父到後表示了投降,說了一些文學改造思想的樂觀的話像哄小孩子,於是舅父辦公去了。紳士走後女角蘿重新拿起畫報來看了一會,覺得無聊,想到一個熟人家去找一個女友,正想去打一個電話,問問什麼時候可以去,到話機邊時,鈴子卻急劇的響了。

拿了耳機問:“找誰?”

“……”在那一邊不知說了些什麼話。

“你找誰?這是吳宅。……是的,是吳宅。……是的,我就是蘿!”

“……”那邊的人說了許久許久。

“我要到別處去。”

“……”

“也好,我就等你。”

“……”

“怎麼,為什麼又不來了?”

“……”

“我說也好,難道就說錯了嗎?”

“……”

“不來也沒有什麼要緊。你不歡喜來我也不勉強你。天氣使你脾氣壞得很,你莫非發燒了。昨天睡得不好嗎?今天不上課,士平先生也不在學校了麼?我本來還想來找你同士平先生,到我這裏來吃中飯,既然生了氣,就不要來也好。……你不看到報紙麼?我這裏才……怎麼,生誰的氣?好,我聽得出你意思,算了吧。”

像是生了氣,不願再聽那一邊傳來的話,拍的把耳機掛上,過一刻,忽然又把它拿到手上,聽了一會,線已經斷了,就重新掛上,癡癡的站立到電話旁有好一會。

想到了什麼事情,忽然又發笑了,仍然走到原有一個地位上坐下,還仍然打算到那種事情。本來預備為另外一個打電話,這時又不想出門了。走到窗子邊去望望外麵那片小小的草地,時間是五月初旬,草地四角的玉蘭花早過去了,白丁香也過去了。一株怯弱瘦長的石榴,擠在牆角,在樹尖一個枝子上綴上了一朵紅花。另外夾牆的十姊妹花,零零落落的還有一些殘餘沒有謝盡。在窗邊,有四盆天竹,新從花圃買來的,一個用人正在重新搬移位置。時間還隻八點鍾,因為外麵早上太陽似乎尚不過烈,蘿便走出到草坪去看用人做事情。

太陽雖已經出了好一會,早上的草地還帶著濕氣。有些地方草上露珠還閃著五色的光,一個白燕之類的小雀,掛在用人所住那小屋裏啾啾唧唧的叫著。遠遠的什麼地方,也聽到一個雀子的聲音。

在草地上走了一會兒的蘿,想到還是要打一個電話,就在草地上叫喊正在二樓揩抹窗戶的娘姨,為叫五八八四,XX學校,陳白先生說話。娘姨不到一會兒就站到那門口邊了,說得是北方口音。

“陳先生出門啦。”

“再叫張公館,找四小姐,說我問她,什麼時候可以到我這裏來。我是無事可作的,若是她在家,或者我過她那兒去。”

因為電話接通了,說是就可以去,蘿走到樓上臥室去換鞋子,把鞋子換過後,拿了夾子,正想出門,到了樓下客廳,就聽到娘姨在後門同一個人說話,聲音很熟。娘姨拿了名片進來,知道是陳白了,說請進來,一會兒這美貌男子就來到客廳中了。

他們沒有握手,沒有說話,等娘姨去拿取煙茶時,兩人對望著,陳白就笑說:“生我的氣!”

蘿也笑了:“是誰生氣?我是……”

早上特別美了一點,這男子這樣估計到對麵的蘿,本來已經坐下了,就重新站起來,想走到蘿身邊去,娘姨卻推了小小有輪子的長方茶幾在那門邊出現了。陳白就做著要報看的樣子,拿了報重新到自己位置上去,望到蘿笑。

今天的陳白是一切極其體麵的。薄佛蘭絨洋服作成淺灰顏色,臉上畫著青春的弧號,站起身時矯矯不群,坐下去時又有一種特殊動人風度。望到陳白的蘿,心裏為一些事所牽製,有一點糾紛不清。她要娘姨又把電話再叫一次,叫張公館找四小姐說話,娘姨還不明白是為什麼意思,蘿就自己走到客廳後麵去了。陳白聽到電話中的言語,知道她要出去,又聽到說有客來到不去了,就把剛才在路上時所過慮到的一切問題放下了。等到蘿回來時,他就用一種不大誠實也不完全虛偽的態度同蘿說:

“既然約好了別人,我們就一同出門也好,為什麼又告別人不去?”

“你這話是多說的。”

“我是實在這樣想的。”

“你來了,我去做什麼?”這樣說過話的蘿,望到陳白臉上有一種光輝,她明白這男子如何得到了剛才一句話,培養到他自信,心中就想,“你用說謊把自己變成有禮貌懂事,又聽著別人的謊語快樂起來,真是聰明不凡。”

陳白說:“我隻怕你生氣,所以趕來認罪。”把話說著,心裏隻想“這一定不好生氣了。”

像是看得清楚陳白的不誠實處,蘿說:“認罪,或者認錯,是男子的——”

“是男子的虛偽處,但毫無可疑的是任何女子皆用得著它。女子沒有這個,生存就多悲憤,具歇斯的裏亞病狀,”這個話雖在陳白口中,卻並沒有說出。他隻說:“這是男子很經過一些計劃找出唯一的武器!”

蘿不承認的做了一個嬌笑。她說出了她要說的話。“這是男子的謙卑,因為謙卑是男子對女人唯一的最好的手段。”

“好像是那樣的,但如像你這樣人……”

“我不是那種淺薄的人,用得著男子的謙卑,作為生活的食糧。”

“為什麼你就在別人說出口以前,先對自己來作一個不公平的估價?我想說出你是不受這撫熨,因為你是不平凡的。但你卻先爭辯樣子,說不是淺薄的人,你這一申明,我倒為難了。”

“為難嗎?我看你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至於為難。”這也是嘲笑也是實情,意思反麵是,“隻有一個女子,她的柔情,要顧全一切,才會為難。”陳白是明白這意義的。因為這是對於他的間接的一句獎語,身為男子的他,應在女子麵前稍稍謙虛一點,才合乎身分,他就選擇那最恰當的話語說下去。

他說了,她又照樣打算著說下去,說話的態度,比昨晚上演戲時稍稍不同了一點。兩人都覺得因這言語,到了一個新的境界裏去了。

兩個人今天客氣了一點,是因為兩人皆很清楚,若不虛偽,這昨晚上友誼的裂痕就補不來了。兩人到後看看,都明白是平安了,就都放了心,再談下去,談到一切的事情,談到文學,談到老年與少年。談到演戲,就拿了當天時報畫報作為主題,繼續說了大半天,因為兩人的相皆登載到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