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醫生(2 / 3)

我明白一定是那個人乘我失去知覺時節背來這地方,而且明白這是一個可以住人的幹峒裏,不過明白了這些事時,我反而惶恐不安了。因為這樣子,不正是被人當作財神捉綁,安置到這裏來取贖的嗎?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計算到我這樣一個人的頭上來了。想不到我這點點產業,還夠得上這樣認真。我很納悶無從知道這地方究竟離我們市上有多遠。

當我記起傳聞上綁豬撕票的事情時,我知道我的朋友們一定著急得很,因為我隻是一個人,一切都得你們照料,真有耗費你們精神的許多事情要做。關於綁票我以為是財主的一分災難,料不到這事我也有分的。我思索不出這些人對我注意的理由,卻相信我已經成為他們的一隻肥羊。

因為久了一點,我能把前後事多思索了一下,記憶得到我為什麼下鄉,為什麼碰到這樣一個人,為什麼被他牽走,並且我們在路上又說了些什麼話,我就覺得這事虧他們安排得這樣巧妙。這一次,一定是他們打聽得出我在R市上的地位,想要我的朋友破費了。想起那個土匪假扮的癡人樣子時,我就很好笑,因為我從沒有想到那種人也會做什麼壞事。

既然把我捉來了,什麼時候可以見他們的首領?見了他們的首領,萬一開口問我要十萬五萬,我怎麼向這個山上大王設詞?我打算了好一會,還沒有一個好計劃可以安然脫身。我隻希望出價少一點,把我自己一點積蓄倒出便可以贖身,免得拖累其他熟人。我並且願意早早出去,也不必驚動官廳,不然派些兵來搜索,土匪走了,他們把我留到這裏,軍隊照規矩又隻能到村子裏朝天放放空槍,抓了一些雞鴨,牽了一些豬羊,捉了一些平常農莊人,振隊鳴鼓回去報功,我還得餓死在這山峒裏,真是無意思的事情。

峒中沒有一個人,我也沒有被繩子捆縛,可是我心裏明白,我被人捉到這裏來,被人看作財神,是不輕容易逃走的。峒中無一個人,峒外一定就下得有機關埋伏,表麵仿佛很疏忽,實際上可沒有我的自由。因為誘騙我到這兒來的本領既然就已不小,那作頭目的也就當然早已注意到這些事了。我以為外邊一定埋伏得有嘍囉,手裏拿得有刀,把身隱藏在峒外,若見到我想逃走時,為了執行他的責任起見,這嘍囉一定毫不客氣就是那麼一刀,我從前曾經見過一個想從土匪窠裏逃走,到後兩隻耳朵被刀削去的人,我不願意挨那麼一下。況且這裏既是匪窠,離城市一定不近,我逃到什麼地方不會被這些人捉回去受罪?

可是我想了很久,又喊了兩聲,始終沒有人回答,我的心可活動一點了。我以為或者他們全到別處吃飯去,把我忘卻了,也未可知。就壯了自己的膽,慢慢的走到有光處去。我摸到地下沙子十分幹燥,明白不會在半路陷到水裏去,便慢慢的爬行過去,才知道前麵是一個大石頭,外麵的光從石罅處透進來,受了轉折,故顯得極其微弱。從那個石罅裏望出去,但望到另外一塊黑色石頭,還是不知道我究竟在什麼地方。離有人家處多遠。從那石頭上的光線看,我知道天色已經快晚了。我心裏著急起來,因為挨餓不是我十分習慣的事情,半天沒有水喝,也應當吃一點什麼東西才行。如今既不見到一個人,什麼事情都不明白,什麼時候有人來還不知道,我應當怎麼過這一夜?

我有點著急,且有點奇怪,是我究竟從什麼地方進到這峒裏來。因為那個石罅絕不能容一個人進出,那麼一定還有一個別的機關遮掩到這山峒的出入了。我到後就爬在地下各處摸去,這峒並不很寬,縱橫不會到十五丈,我即刻就知道了這峒的麵積,且明白了這峒裏十分幹燥。不多久,我摸到一扇用木柱作成的柵門了。我很小心的防備到外麵小嘍囉那一刀,輕輕的去推動那一扇門。這扇門似乎特別堅固,但似乎沒有下杠,我並不十分用力已經就把門推開了。我心跳得很,但是十分歡喜。為了防備那一刀,好久好久沒有作聲。到後又自言自語說了一句話,證明了門的那一邊實在沒有什麼埋伏了,才把門推開摸過去。我真是一個傻瓜,原來這是一個絕路!這是峒裏另外一部分,被人用木門隔開,專為貯藏糧食的倉庫。我腳下全是山薯,手又觸著了一個大甕,我很小心把手伸進甕裏去時,就摸著了許多圓圓的雞卵。另外我又摸到一件東西,使我歡喜得喊叫起來。

我原來摸到一些紙,我想起隻要有一根自來火,就可以搓一個紙撚燭照峒中一切了。我真是傻瓜,這樣半天才想起自來火!我真是傻瓜,平常煙也不吸,若是早會吸煙,那麼身邊一定就有救命的東西了,我記起了自來火的用處,可沒有方法找尋得到一根自來火。

我仍然坐在我那草席上麵,等候天派給我一分的災難,如何變化,如何收場,我心想若是上帝不到這峒中來,那我著急也無益。不知又過了多久,忽然聽到一點細微的聲音像是離得很遠,先還以為是耳朵嗡鳴,又過一會,聲音像已近了許多,猜想事情快要發生變化了,我心裏很鎮靜,一點不忙,一點不怕,因為我想若是見到那大王,我有許多話可以解釋,不至於十分吃虧。等了一會,那聲音又漸遠漸小,顯然是對於我的事沒有幫助了,自然十分失望。可是我還能夠聽到聲音,卻證明我不至於同有人住的村落很遠,不至於同人世隔絕。並且我最擔心的不是土匪的苛求,還是被人關到這山峒裏餓死。如今無意中發現了倉庫,峒中存得有那麼多糧食,一時既不至於餓死,那麼別的當然不足過慮了。

我糊糊塗塗又睡了,快要睡去時,我想或者我仍然是在做夢,一覺醒來就不同了的。我的情形,不是上帝同魔鬼的試煉,或者是朋友的惡作劇。因為我同幾個朋友討論過峨嵋山隱士道者的存在問題,我曾科學的研究了一會仙人在四川一省迷信的來源,證明一個仙人也不會存在,如今或者就是受這些朋友的作弄也不可知。我不知為什麼,又感覺到我再也不會錯誤了。我覺得既然是這種作弄,三天五天也未可知,我著急還是毫無用處,到了時候,他們會來為我開門,或用另外一種離奇的方法放我回去。我那時稍稍有點不快樂的,就是以為他們同我開玩笑也不要緊,可不要因此耽擱了醫院那方麵病人的事情。我擔心作弄我的隻顧及作弄我,卻忘了為我向醫院告假,使別人著急很不成事。

到後我是夢非夢,見到我身邊有一個人,拿了一個燈燭照各處,並且照我的臉,很嚇了一跳,便一躍而起,才明白並不是夢。我還是被困留到這個峒裏,峒裏多了一個人,也不知道他打那兒來的,他似乎來了很有了些時間,他看到我轉身了,才拿了燈過來照看,從那種從容不迫的情形上看來,我就明白他是這裏的主人了。他站在我麵前,先是把臉躲在燈光後麵,我看不清楚這人是什麼相貌,到後卻忽然明白了。我像忽然發了狂,忘了顧忌,大聲的向他說:“是的,是的,你幹嗎關我到這兒受罪?我不答應你!”這就是裝作傻瓜拉我來的那個男子,不過先前十分匆促,如今十分鎮靜罷了。他望到我不作聲,還是先前望我那種神氣,我從那個人的眼睛裏,即刻看出了一點秘密,這是一個瘋子,可不是一個嘍囉!山寨上的夥計,我還可以同他講講道理,討論一下贖身的價錢,用一些好話啟導他,用一些軟話哀求他。如今站在我麵前的卻是一個不管人事的瘋子,上帝他也不怕,魔鬼也嚇不了他,這一來,我可難於處置了。他把我找來,說不定就是在那古怪的頭腦裏,有了一種新鮮的計畫,我這時不得不打量到在某一種古怪人的腦裏古怪的傳說,我會不會為這個人煮吃?會不會為這個人殺死?若果免不了這災難,真是一件冤屈的案子!我借到那燈光察看了一下峒中的情景,還是不明白這個怪人從什麼地方忽然而來。借重燈光我看到去我坐處稍遠一點,還有一個東西,不知是衣包還是一束被蓋,那個怪人見我已經注意到那一邊了,忽然一隻手像一個鐵抓子,扣定了我的膀子,“你看去,你看去”,那聲音並不十分凶狠,可是有極大的魔力,我不能自主的站了起來,隨同他走過去,才明白那是一個睡著的病人。我懂到他的意思了,心裏很好笑我自己先前所作的估計,我錯認了人,先還以為他是瘋子,現在可明白了。

待到我蹲身到那病人身邊時,我才看清楚這是一個女人,身體似乎很長,烏青的頭發,臘白的臉,靜靜的躺在那裏不動,正像故事上說的為妖物所迷的什麼公主。當我的手觸著了那女人的額部時,像中了電一樣,即刻就站起來了。因為這是一個死得冰冷的人,不知已經僵了多久,醫生早已用不著,用得著的隻是扛紅棺木的人了。那怪人見我忽然站起身了,似乎還並不什麼奇異,我有點生氣了,因為人即或再蠢,也不會不知道這件事,把一個死得冰冷的人勒逼到醫生,這不是一個玩笑嗎?我略顯出一點憤慨的神氣,帶嚷帶罵的說:

“不行,不行,這人已經無辦法了。你似乎還應該早一點,如今可太遲了!”

“怎麼啦?”他說。奇怪的是他還很從容,“她不行嗎?你不說過可以用水噴嗎?”

我心裏想這傻瓜,人的死活還沒有知道,真是同我開玩笑!我說:“她死了,你不知道嗎?一個死人可以用水噴活,那是神仙的事!”

他說:“我知道她是死了的。”

我覺得更生氣了,因為他那種態度使我覺得今天是受了一個傻東西的騙,真是三十年倒孩兒,料想不到,心上非常不快樂。我說:“你知道她死了,你就應當請扛棺木的來送葬,請道師和尚來念經,為什麼把我帶來?我有什麼辦法!”

“你為我救她!”

“她死了!”

“因為她死才要你救她!”

“不行,不行,我要走了。我不能再同你這樣胡纏。你關了我太久,耽擱我多少時間,原來隻是要我做這件事。我是一個郎中,可不是一個耶穌。你應當放我出去,我不能同死人作伴,也不歡喜同你住在一處!”

我說了很多的話,可是到後來我又原諒了這個人了,我想起這人不理會我的要求的理由了,年紀青青的忽然死了同伴,這悲哀自然可打倒他,使他失去平常的理知。我若同這種人發牢騷,還是沒有什麼益處。他這時隻知道醫生可以幫他的忙,他一定認得我,才把我找來,我若把話說過分了,他當真發了狂,在這峒中扼殺我也做得出。我要離開這個地方,自然還得變更一點計策,才有希望。為了使他安慰起見,我第二次又蹲到那個死屍邊旁去,扣著那冰冷的手,就著搖搖不定的一點燈光,檢察那死者的臉部同其他各部。我有點奇怪我的眼睛了,因為過細瞧那死人時,我發現這人是個為我從沒有看到過的整齊美女人,女人的臉同身四肢都不像一個農莊人家的妻婦,還有使我著駭的,是那一身衣服,式樣十分古怪,在衣服上留下有許多黃土,有許多黃土。我抬頭望望那個怪人,最先還是望到那一對有點失神卻具有神秘性的眼睛。

“我不明白你,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打那兒背她來的?”

“……”

“我要明白她從什麼地方來的。”

“我從墳裏背她來的。”

“怎麼?從什麼地方!”

“從墳裏!”

“她死了多久你知道嗎?……你知道她死了又挖出來嗎?……”

他慘慘的笑著,點點頭,那個燈像是要墜到我頭上的樣子,我糊塗而且驚訝,又十分憤怒。“你這人,真奇怪!你從什麼地方帶來還是帶到什麼地方好了!你做了犯罪的事還把我來拉在一起,我要告發你,使你明白這些玩笑開得過分了一點!……”不知為什麼我想這樣說卻說不出口,那個固定不移的眼睛,同我相隔不到一丈遠近,很有力量的壓服了我。我心上忽然又恐怕起來了。

這個瘋子,他從墳墓裏挖了死屍,帶到這峒中來,要我為她起死回生,若是我辦不好這件差事,我一定就死在他手中了。我估計了一下,想乘他不注意時節把他打倒,才可以希望從死裏逃生。可是他像很懂得我的主意,他像很有把握,知道我不能同他對抗。我的確也注意到他那體魄了,我若是想打什麼主意,一定還得考慮一下,若是依靠武力,恐怕我得吃虧,還不如服從命運為妥當。我忽然聰明了許多,明白我已經是這個人的俘虜,強硬也毫無用處了。就裝成很鎮靜,說話極其和平了,我說:“我真糊塗,不知怎麼幫忙。你這是怎麼啦?你是不是想要我幫助你,才把我帶來?你是不是因為要救活她,才用得著我?你是不是把她剛才從土裏抱出?”他沒有做聲,我想了一下,就又說:“朋友,我們應當救她,我懂你意思。我們慢慢的來,我們似乎還得預備一點應用的東西。這是不是你的家裏?我要喝一口兒水,有熱的可妙極了,你瞧我不是有多久不喝水,應當口渴了嗎?”他於是拿燈過去,為我取了一個葫蘆來,滿葫蘆清水,我不知道那水是否清潔,可是也隻得喝了一口。

我想套套他的口氣,問他我們是不是已經離了市鎮有十裏路。他不高興作聲。我過一會兒,又變更了一個方法,問他是不是到鎮上去辦晚飯。他仍然不做聲。末後我說我要小便,他不理會我,望到另外一個地方,我悄悄的也順了他的目光望過去,才看出這峒是長狹的,在另外一端,在與倉庫恰相反對的一個角落,有一扇門的樣子。我心裏清楚,那一定就是峒門,我隻裝著不甚注意,免得他疑心。我說我實在餓了,一共說了兩三次,這怪人,把燈放下,對我做了個警告的一瞥,向那個門邊走去。隻聽到訇的一響,且聽到一種落鎖的聲音,這人很快的就不見了。我趕忙跟過去;才知道是一扇極粗糙的木柵門,已經向外反杠了。從那柵門邊隱隱看到天光,且聽到極微極遠的犬吠聲音,我知道這時已經是夜間了。這人一去,不知道是為我去找飯吃,還是去找刀來殺我滅口。他在這裏我雖然有點懼怯,但到底還有辦法,如今這峒裏隻是我同這個死屍,我不知道我應當怎麼辦。若果他一去不再回來,過一天兩天,這個屍骸因為天氣又發了酵起了變化,那我可非死不可了。這怪人既然走了,我想乘到有一盞燈,可以好好的來檢察一下這個屍身,是不是從屍身上可以發現一點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