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醫生(3 / 3)

我把燈照到這個從棺木裏掏出的屍骸,細細的注意,除了這個仿佛蠟人的屍骸美麗得使我吃驚以外,我是什麼也沒有得到的。我先是不明白這人的裝飾如何那麼古怪,到現在可明白了,因為殉葬才穿這樣衣裳。幸虧我是一個醫生,年紀已經有了那麼大,我的冷靜使我忘卻同一個死屍對麵有什麼難受。這女人一定死了有兩天左右了,很希奇的是這個死人,由我看來卻看不出因什麼病而死,那神氣安靜眉目和平仿佛隻是好好兒睡著的樣子,若不是肢體冰冷,真不能疑心那是一個死人。這個人為什麼病死得那麼突兀?把她從土裏取出的一個是不是她的丈夫?這些事在我成為一種無從解決的符號。假若他是她的丈夫,那麼他們是住在什麼地方,做些什麼的人物?假若這婦人隻是他的情人,那麼她是誰家的媳婦?許多問題都兜在我的心上不能放下。

我實在有一點兒餓了。這怪男子把我關閉到這幽僻的山峒裏,為這個不相識的死屍作伴,還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同時擔心這一盞燈過夜或者油還不夠,所以拿了燈到倉庫去,照看了一下,是不是還有油瓶,才知道倉庫裏東西足夠我半個月的糧食,油壇,水缸,全好好的預備在那兒。我隨手拿了幾個山薯充饑,到後把燈放在屍身邊,還是坐到我自己那一張草席上,等候事情的變化。我的表已早停了,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等了又等,還是不見那個人來。

我這樣說下去,是還得說一整天,要把那一夜的事情說完,如今也還得說一夜。我要節略了一些時間,且說第三次我見到這怪男子,他命令我在那個婦人身上做一個醫生所能做的事。我先是不知道向一個瘋子同一個屍骸還有什麼事可做的,到後才想起皮包裏一點兒防腐性藥品了,我便把這些藥全為注射到死屍身上去,一麵安慰他表示我已盡了力,一麵免得那屍身發生變化。告他我所能做的事已經完全做過,別的事再無從奉命了,他望到我似乎還很相信。可是當我說出“你放我回去”的話時,我把話一說出口,就知道我說錯了,因為我從那兩個眼睛裏,陡然看到了一些東西,他同時同我說了一句話,使我全身發抖。他說:“要七天才好出去。”這個期限當然是我受不了的,這是全無道理的言語。可是我是一個醫生,而他卻是一個瘋子,他就有他的正當道理了。我當時還以為可用口去解釋,就同他分辯了一陣,我說這是做不到的,因為有許多人等著我。我說你放我出去了,我不會向人談論。我說……這分辯就等於向石頭討論,他不禁止我的說話,聽來卻隻微微的笑著。他的主張就是石頭,不可移動,他的手腕又像鐵打就的,我絕對不能和他用武力來解決。在毫無辦法的情形中,我就想隻有等候這個人睡眠時候偷了他的鑰匙才好逃走。為我的自衛計,打死一個瘋子本來沒有什麼罪過,我若有機會征服這個人,事到危急是用不著再選擇什麼手段的。但是在這個怪人麵前,我什麼小機會也得不到,我逃走嗎,他永遠不知道疲倦,永遠不閉閉眼睛。加燈上的油,給我的東西吃,到了夜裏引導我到柵門外去方便,他永遠是滿有精神。他獨自出去時,從不忘記鎖門,在峒裏時,卻守在屍身邊,望到屍身目不轉睛,又常常微笑,用手向屍身作一種為我所不懂的希奇姿勢。若是我們相信催眠術或道術,我以為他一定可以使這個死屍複活的。

他不睡覺,這事就難處置了。我皮包裏的安眠藥片恰恰又用盡了,想使什麼方法迷醉他也無辦法。他平常樣子並不凶橫,到了我蓄意逃走時,隻稍稍一舉步,他就變了另外一個魔鬼了。他明白我要走,即或是鑰匙好好的放在他身邊,他也不許我走近柵門的。到後我不知是嚇怕得糊塗了,還是為峒中的環境頭昏了,把逃走的氣概完全失去,忽然安靜下來,就把生命聽憑天意,也不再想逃走了。

就是那麼過了一天,兩天,三天,……吃的就是那倉庫中的各樣東西,口渴了就喝清水,倦了就睡。

當我默默的坐在一個角隅不作聲時,我聽到他自言自語,總是老說那一句話,“她會活的,”“她會活的。”我一切都失望了,人已無聊極了,聽到他這樣說時,也就糊糊塗塗的答應他說:“她會活的,”“她會活的。”

我得到一個希奇的經驗,是知道人家說的墳墓裏歲月如何過去的意思了。我的經驗給我一種最好的智慧,因為這是誰也想象不及的。第一天一點鍾就好像一年,第二三天便不同了,我不放心的,似乎還不是峒裏的自身,卻是市上的熟人。我忽然失了蹤,長久不見回來,你們不是十分難過嗎?你們不是花了許多錢各處去探聽,還花了許多錢派人到江邊下遊去打撈嗎?你們一定要這樣關心的。可是料不到我就隻陪伴一個瘋子,一個死人,在山峒裏過了那麼多日子,過了那麼久連太陽也不見到的日子!

既毫無機會可以逃出,我有點耽心那個死人,天氣已經不行了,身上雖注射了一點兒藥,萬一內髒發了腫,組織起了變化,我們將怎麼來處置這件事情?這瘋子若見到死人變了樣子,他那荒唐的夢不能繼續再作時,是不是會疑心到我的頭上來?

我記得為這點顧慮,我曾同瘋子說了許多空話。我用各樣方法從各方麵去說,希望他明白一點。我的口在這個沉默寡言的瘋子麵前,可以說是完全無用了。我把話說盡了,他還隻是笑。他還知道計算日子,他不忘記這個,同時也不忘記“七天”那種意義。大約這怪人從什麼地方,記起了人死七天複生的話,他把死屍從土裏翻取出來,就是在試驗那七天複活的話可靠不可靠。他也許可我七天再出峒去,一定就是因為那時女人已經再活回來,才用不著我這個醫生,若是七天並沒有活回的希望,恐怕罪名都屯在我頭上,不但不許我走,還得我為他背屍去掩埋,也未可知。

他也可以疑心是我不許這女人複活。在他混亂的頭腦裏,他就有權利隨意湊合一種觀念,倘若這觀念是不利於我的,我要打過這難關真是不很容易。

他是一個瘋子,可瘋得特別古怪。他恰恰選到這一天等在那裏,我恰恰在那天想到鄉下去,我們恰恰碰到一處了,這事就恰恰落在我的頭上。一切的湊巧,使我疑心自己還是像夢裏的人物。不過做夢不應當那麼長久,我計算日子,用那糊亂對上時間的表,細數它的分秒,已經是第四天了。

還有第五天,我聽到從那個怪人的口裏,反複的說是“隻有兩天”的一句話時,歡喜的心同憂懼的心合混攪擾在一處,這人隻記到再過兩天,女人就會複活的,我卻擔心到兩天後我的境遇。他答應我的話很靠不住,一定可以臨時改變。向一個瘋人討那人世也難講究的“信實”,原是十分不可靠的。我不能向他索取一句空話,同時也就無從向他索取一句有信用的話。這人一切的行為,都不是我可以思索理解得到的,用盡了方法試作各種計畫,我還是得陪了他,聽他同女人談那些我理解不及的費話,度著這山峒中黯淡的日子。

讓我很快的說第六天的事吧。這一天我看到那瘋子的眼睛放光,我可著急起來了。他一個人走出去折了許多山花拿到峒裏來,自己很細心的在那裏把花分開放到死屍身邊各處去。他那種高興神氣,在我看來結果卻是於我不利,因為除了到時女人當真複活外,我絕對沒有好處。

我不得不舊事重提,問他什麼時候讓我出去。本來我平常為人也就夠謙卑了,我用著十分恭順的態度,向他說:

“同年,我可以去了嗎?你現在已經用不著我了。”

他好像不懂這句話的意義,過了一會兒,我又說:

“我想回去了,不要到這裏打你的岔。”

“……”

“我賀喜你,很願意預備一點禮物送你,你明白嗎?我想隨意為你辦一兩樣禮物,回去就可以買來。”

“……”

“你讓我出去一會兒,看看太陽,吹吹風,好不好?我非常歡喜太陽,你說太陽不可愛嗎?”

“……”

“我們如今真好像弟兄了,我們應當喝一點酒,慶祝這好事好日子。你不歡喜喝一杯那種辣辣的甜甜的燒酒嗎?我實在想得那麼一小杯酒。我覺得酒是好的。”

“……”

“你到什麼地方折得那麼多花?這花真美,不是桃花嗎?幾天來就開了,我也想去摘一點兒。你不是會爬樹嗎?我看你那樣子一定很有點本領,因為你……我們到外邊去取一個鳥窠來玩玩,你說好不好?”

“……”

“你會不會打鳥?你見過洋槍不見過?若歡喜這東西我可以送你一支,到我們那裏取來試試,你一定非常滿意。那種槍到荊棚裏打雉,雪地裏打鳩,全很合用。”

“……”

“我們吃的山薯真好,你打那兒來的?你莊上有這個,是不是?你吃雞蛋不用火燒,本事很好。這雞蛋是自己家養的雞從小便處拉下的,因為很新鮮,我看得出。”

“……”

“你看不看戲?我好像在戲場上見到你。”

“……”

我把枚乘《七發》的本領完全用到這個“王子”方麵,甜言蜜語的問他這樣又問他那樣,他竟毫不動心。他雖似乎聽我的話,可是我明白這話說來還是費話。但我除了用空話來自救外,無其他方法可以脫去這危險地方,故到後我把方向再轉變了一下,同他又來說關於起死回生的故事。我想這些齊東野語一定可以抓著他的想象。我為他說漢武故事,說王母成仙,東方朔偷桃挨打的種種情形,說唐明皇遊月宮的情形,說西施洗衣的情形,說桃花源,說馬玉龍和十三妹,皇帝、美人、劍仙、英雄,我但憑我所知道的,加上自己的胡謅,全說給這個人聽。說去說來我已計窮了,他還是笑笑,不質問我一句話,不讚美,不惑疑,就隻用一個微笑來報答我的工作。我相信,若果我是正正向一個青年女人求愛,我說話的和氣,態度的誠懇,以及我種種要好的表示,女人即或最貞潔也不好意思再絕決我的提議。可是遇到這個怪人,我就再說一年,也仍然完全失敗了。

讓事情湊巧一點吧,因為一切都原是很湊巧的。我雖然遭了失敗,可並不完全絕望。見到他雖不注意我的話,卻並不就不高興我說話。我隻有一天的日子了,我斷定明天若是女人沒有複活,我就得有些不可免的災難,若不乘到今天想出法子自救,到時恐趕不及了。我的生路雖不是用言語可得來,我的機會還是得靠到一點投機的話。我認清了這是一個重要問題,坐在席上打算了老半天,到後又開了口。我明白先說過那方向不很對,還得找新的道兒,就說……

這可中了。他笑得比先前放肆了一點,他有點驚愕,有點對於我知識淵博的希奇。他雖仍然不讓步,當我重新提出意見,以為放我出去可好一點的時候,在搖頭中我看出點頭的意思。那時還是白天,我請求他許可我到柵門外去望望,他不答應可否,我看到有了讓步,就拖了他的手走到柵邊去,他到後便為我開了門。

我看到太陽了!看到太陽光下的一切山,尖尖的山峰各處矗起來,如像畫上的東西,到後我看到我的腳下,可差一點兒暈了。原來我們的山峒,前麵的路是那麼陡險,差不多一刀切下的石壁,真是夢境的景致!我一麵敷衍到他,望到他的顏色,一麵隻能把那條下去的路徑稍稍注意一下,即刻就被他一拖,隨後那扇厚重的柵門訇的一關,我仍然回到地獄魔窟裏了。

到了晚上,我們各吃了一點山薯,一些栗子,我估計是我最好的機會來了,我重新把我日裏說的那件事,提出來作為題目,向他說著,我並且告他,他應當讓我避開一會兒。我見到他向我微笑,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為有了轉機了,說話得更動人了一點。我形容從那些古怪的路到天堂去的人如何多,我在作撒旦的傳教人,心裏有點糊塗,不知應當說什麼話才是我的活路,口上卻離不了要他去試驗的譫言。

我以為這樣就可以脫身,誰知我把事情完全弄錯了,我這手臂,這一隻受傷的手臂,即刻就為他扭著,到後頭上似乎受了重重的一擊,醒回來時,我仿佛做夢,不知為什麼卻睡在稻草囤上。我是被夜風冷醒的,醒回來時還是非常迷亂,我看到天上的星子,仿佛全要掉下的樣子,天角上流星曳著長長的蒼白的線兒,遠遠的又聽到狗叫,聽到灘聲。時間似乎去天亮已經不遠了,因為我聽到雞聲。我心想,這是我的幻覺,還是我已經仍然活到這世界上來了?

到後我被一個鄉下人發現了,因為我告他是市上醫院的人,在他家裏休息了一天,那時我已衰弱得躺到那草囤上一整日夜了,問這個人,我才知道我已離開市上有了五十裏。

你們要知道我今天剛一會兒打那裏來,是不是?你們瞧我的臉嘴,我剛從市外一個理發館裏出來,我不是有十天不刮過臉了嗎?我恐怕進城來嚇了別人,所以才到那裏坐坐,還欠了賬跑來的,這師傅並不認識,我隻告他是街上的先生,他也放得下心,可見得我們這地風氣不壞,人心那麼樸實。

第二天,一個R市都知道了醫生的事情,都說醫生見了鬼。

二十年,四月,二十四,完成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