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黔小景(1 / 3)

三月間的貴州深山裏,小小雨總是特別多,快出嫁時鄉下姑娘們的眼淚一樣,用不著什麼特殊機會,也常常可以見到。春雨落過後,大小路上爛泥如膏,遠山近樹皆躲藏在煙裏霧裏,各處有崩壞的坎,各處有挨餓後全身黑區區的老鴉,天氣早晚估計到時常常容易發生錯誤,許多小屋子裏,都有憔悴的婦人,望到屋簷外的景致發愁了。

官路上,這時節正有多少人在泥裏雨裏奔走。這些人中有作兵士打扮送遞文件的公門中人,有向遠親奔事的人,有騎了馬回籍的小官,有行法事的男女巫師,別忘記,這種人有時是穿了鮮明紅色緞袍,一旁走路一旁吹他手中所持鑲銀的牛角,招領到一群我們看不見的鬼神走路的。單獨的或結伴的走著。最多的是商人,這些活動的份子,似乎為了一種行路的義務,長年從不休息,在這官路上來往的。他們從前一輩父兄傳下的習慣,用一百八十的資本,同一具強健結實的身體,如雲南小馬一樣,性格是忍勞耐苦的,耳目是聰明適用的:憑了並不有十分把握的命運,按照那個時節的需要,三五成群的負扛了棉紗、水銀、白蠟、棓子、官布、棉紙,以及其他兩地所必需交換的出產,長年用這條長長的官路,折磨到那兩隻腳,消磨到他們的每一個日子中每人的生命。

因為新年的過去,新貨物在節候替移中,有了巨量的出納,各處春貨皆快要上市了,加之雪後的春晴,行路方便,這些人,皆在家中先吃得飽飽的,睡得足足的,選了好的日子上路。官路上商人增加了許多,每一個小站上,也就熱鬧許多了。

但吹花送寒的風,卻很容易把春雨帶來。春雨一落後,路上難走了。在這官路上作長途跋涉的人,因此就有了一種災難。落了雨,日子短了許多,許多心急的人,也不得不把每日應走的裏數縮短,把到達目的地的日子延長了。

於是許多小站上的小客舍裏,天黑以前都有了商人落腳。這些人一到了站上,便像軍隊從遠處歸了營,紀律總不大整齊,因此客舍主人便忙碌起來了。他好為他們預備水,預備火,照料到一切,若客人多了一點,估計到壇中餘米不大敷用時,還得忙匆匆的到別一家去借些米來。客人好吃喝時,還得為他們備酒殺雞。主人為客燒湯洗腳,淘米煮飯,忙了一陣,到後在灶邊矮腳台凳上,辣子豆腐牛肉幹魚排了一桌子,各人喝著滾熱的燒酒,嚼著粗礪的米飯。把飯吃過後,就有了許多為雨水泡得白白的腳,在火堆邊烘著,那些善於說話的人,口中不停說著各樣在行的言語,談到各樣撒野粗糙故事。火光把這些饒舌的或沉默的人影,各拉得長短不一,映照到牆上去,過一會,說話的沉默了。有人想到明早上路的事,打了哈欠,有人打了盹,低下頭時幾幾乎把身子栽到火中去。火光也漸漸熄滅了,什麼人用火鐵箸攪和著,便驟然向上卷起通紅的火焰。外麵雨聲或者更大了一點,或者已結束了,於是這些人,覺得應當到了睡的時候了。

到睡時,主人在屋角的柱上,高高的懸著一盞桐油燈,站到一個凳子上,去把燈芯爬亮了一點,這些人,到門外去方便了一下,因為看到外麵極黑,便說著什麼地方什麼時節豹狼吃人的舊話,雖並不畏狼,總問及主人,這地方是不是也有狼咬人頸項的事情。一麵說著,各在一個大床鋪的草薦上,揀了自己所需要的一部分,擁了發硬微臭的棉絮,就這樣倒下去睡了。

半夜後,或者忽然有人為什麼聲音吼醒了。這聲音一定還繼續短而宏大的吼著,山穀相應,誰個聽來也明白這是老虎的聲音。這老虎為什麼發吼,占據到什麼地方,生誰的氣?這人是不會去猜想的。商人中或者有販賣虎皮狼皮的人,聽到這個聲音時,他就估計到這東西的價值,每一張虎皮到了省會客商處,能值多少錢。或者所聽到的隻是遠遠的火炮同打鑼聲音,人可想得出,這時節一定有什麼人攻打什麼村子,各處是明明的火把,各處是鋒利的刀,無數用鍋煙塗黑的臉,在各處大聲喊著。一定有砍殺的事,一定有婦人,哭哭啼啼抱了孩子,忙匆匆的向屋後竹園跑去的事,一定還有其他各樣事情,因為人類的仇怨,使人類作愚蠢事情的機會,實在太多了。但這類事同商人又有什麼關係?這事是決不會到他們頭上來的。一切搶掠焚殺的動機,在夜間發生的,多由於冤仇而來。聽一會,鑼聲止了,他們也仍然又睡著了。

……

有一天,有那麼兩個人,落腳到一個孤單的客棧裏。一個扛了一擔作賬簿用的棉紙,一個扛了一擔染色用的棓子。他們因為在路上耽誤了些時間,掉在大幫商人後麵了幾裏路,不能追趕上去,落雨的天氣照例斷黑又極早,年紀大一點的那個人,先一日腹中作瀉,這時也不願意再走路了,所以不到黃昏,兩人就停頓下來了。

他們照平常規矩,到了站,放下了擔子,等候燒好了水,就脫下草鞋,在灶邊一個木盆裏洗腳。主人是一個老男子,頭上發全是白的,走路腰彎彎的如一匹白鶴。今天是他的生日,這老年人白天一個人還念到這生日,想不到晚上就來那麼兩個客人了。兩個客人一麵洗腳,一麵就問有什麼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