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人站到一旁好笑,說:“除了幹紅豆,什麼也沒有了。”
年青那個商人說:“你們開鋪子,用紅豆待客嗎?”
“平常有誰肯到我們這裏住?到我這兒坐坐的,全是接一個火吃一袋煙的過路人。我這紅豆本來留到自己吃的,你們是我這店裏今年第一個客。對不起你們,馬馬虎虎吃一頓吧。我們這裏買肉,遠得很,這裏隔寨子,還有二十四裏路,要半天工夫。今天本來預備托人買點肉,落了雨,前麵村子裏就無人上市。”
“除了紅豆就沒有別的嗎?”客人意思是有沒有雞蛋。
老人說:“有紅薯。”
紅薯在貴州鄉下人當飯,在別的什麼地方,城裏人有時卻當菜,兩個客人都聽到人說過,有地方,城裏人吃紅薯是京派,算闊氣的行為,所以現在聽到說紅薯當菜就都記起“京派”的稱呼,以為非常好笑,兩人就很放肆的笑了一陣。
因為客人說餓了,這主人就爬到凳子上去,取那些掛在梁上的紅薯,又從一個壇子裏抓取紅豆,坐到大門邊,用力在篩心木板上,軋著那些紅豆條。
這時門外邊雨似乎已止住了,天上有些地方雲開了眼,雲開處皆成為桃紅顏色,遠處山上的煙好像極力在凝聚,一切光景在到黃昏裏明媚如畫,看那樣子明天會放晴了。
坐在門邊的主人,看到天氣放了晴,好像十分快樂,拿了篩子放到灶邊去,像小孩子的神氣說著:“晴了,晴了,我昨天做夢,也夢到今天會晴。”有許多鄉下人,在落春雨時都隻夢到天晴,所以這時節,一定也有許多人,在向另一個人說他的夢。
他望到客人把腳洗完了,趕忙走到房裏去,取出了兩雙鞋子來給客人。那個年青一點的客,一麵穿鞋一麵就說:“怎麼你的鞋子這樣同我的腳合式!”
年長商人說:“穿別人的新鞋非常合式,主有酒吃。”
年青人就說:“伯伯,那你到了省城一定請我喝。”
年長商人就笑了:“不,我不請你喝。這兆頭是中在你討媳婦的,應當喝你的喜酒。”
“我媳婦還在吃奶咧。”同時他看到了他伯伯穿那雙鞋也似乎十分相合,就說:“伯伯,你也有喜酒吃。”
兩個人於是大聲的笑著。
那老人在旁邊聽到這兩個客人的調笑也笑著,但這兩雙鞋子卻屬於他在冬天剛死去的一個兒子所有的。那時正似乎因為兩個商人談到家庭兒女的事情,年青人看到老頭子孤孤單單的在此住下,有點懷疑,生了好奇的心思了。
“老板,你一個人在這裏嗎?”
“我一個人。”說了又自言自語似的,“噯,是一個人。”
“你兒子呢?”
這老頭子這時節,正因為想到死去的兒子,有些地方很同麵前的人相像,所以本來要說“兒子死了,”但忽然又說,“兒子做生意去了。”
那年長一點的商人,因為自己兒子在讀書,就問老板,在前麵過身的小村子裏,一個學塾,是“洋學堂”還是“老先生?”
這事老板是不明白的,所以不作答,就走過水缸邊去取瓢,因為他看到鍋中的米湯漲騰溢出,應當榨取米汁了。
兩個商人趿了鞋子,到門邊凳子上坐下,望到門外黃昏的景致。望到天,望到山,望到對過路旁一些小小菜圃,(油菜花開得黃澄澄的,好像散碎金子。)望到踏得稀爛的路,(晴過三天恐怕還不會幹。)一切調子在這兩個人心中,引起的情緒,皆沒有同另外任何時節不同,而覺得稍稍驚訝。到後倒是望到路邊屋簷下堆積的紅薯藤,整整齊齊的堆了許多,才詫異老板的精力,以為在這方麵一個生意人比一個農人不如了。他們於是說,一個商人不如一個農人好,一個商人可是比一個農人高。因為一個商人到老來,生活較好時,總是坐在家裏喝酒,穿了龐大的狐皮襖子,走路時搖搖擺擺,氣派如一個大官。但鄉下人就完全不同了。兩叔侄因為望到這幹藤,到此地一錢不值,還估計這東西到城裏能賣多少錢。可是這時節,黃昏景致更美麗了,晚晴正如人病後新愈,柔和而十分脆弱,仿佛在笑著,仿佛有種憂愁,沉默無言。
這時老板在屋裏,本來想走出去,望到那兩個客人用手指點對麵菜畦,以為正指到那個土堆,就不出去了。那土堆下麵,就埋得有他的兒子,是在這人死過一天後,老年人背了那個屍身,埋在自己所挖掘成就的阱裏,再為他加上土做成小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