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圓也有親戚朋友,常常互相來往,發生什麼事情時,便按照輕重情分,送禮幫會,這時還不回來,就因為到一個親屬家賀喜去了。
年青男子,等候了很久,還不見到二圓回來,望到坐在屋角較暗處的婦人,正想說話。這是一個幹癟皺縮了的老婦人,一身很小,似乎再縮小下去就會消滅的樣子。這時正因為口裏含了一小粒冰糖,閉著雙目,坐在一個用大木桶改造而成的靠椅上,如一隻垂死的母狗,半天來絲毫不動。遠處正聽到什麼人家還願,吹角打鼓,聲音十分動人。那婦人似乎忽然想到派出去喊叫二圓的五桂丫頭,一定留到人家做法事的場坪裏,觀看熱鬧,把一切正經事都忘掉了,就睜開了那雙小小枯槁的眼睛,從天窗上望望天氣,又偷偷的瞅了一下那個年青的客人。她原來還是活的,她那神氣,是雖為上天所棄卻不自棄的下流神氣。
“大爺,”那婦人聲音像從大甕中響著的一種回聲,“我告訴你我要的那個東西,怎麼總得不到。”
“你要什麼?”
婦人把手掏出了口中的冰糖狡猾的噫著氣。“你裝不明白,你裝忘記。”
那男子說:“我也告過你,若果你要的是膽,二圓要的是心,就叫二圓用刀殺了我,一切都在這裏!你可以從我胸膛裏掏那個膽,二圓可以從我胸膛掏那顆心,我告訴你作的事,為什麼不勒追到二圓下我的手?”
婦人說:“我聽人說你們殺人可以取膽,多少大爺都說過!你就不高興做這件好事,這些小事情就麻煩了你。你不知道老年人心疼時多難受。天下人都明白治心疼的好藥是什麼;他們有錢人家用熊膽,輪到我們,自然隻有就方便用點人膽。河碼頭不是成天殺人嗎?你同那些相熟的副爺打打商量,為我花兩百錢,請他們喝一碗酒,在死人身上,取一個膽算什麼事。”
“你聽誰說這是藥?”
“要說出姓名嗎?這又不是招供。我不是小孩子,我已活了七十七歲。就是小孩子,你回頭問五桂,她就知道這是一種藥!”
那男子笑了,覺得要變一個方法,說得別的事情才行了,“老娘,我可是隻知二圓是一種好藥!傷風,頭痛,同她在一塊,出一點汗,一會兒就會好的!”
“哼,你們害病就不必二圓也會好的!”
“你是不是說長官的皮靴同馬鞭,照例就可以使我們出汗?”
“你那麼說,我倒不大相信咧。”
“可是我現在改行了。”
“怎麼,你不是在楊營副那裏嗎?”
“他進了高級軍官班讀書,我做了在大學堂教書先生的廚子。”
“為什麼你去做廚子,不到營上求差事。”
男子不作聲,因為他沒有話可答應,一會兒婦人又說:
“你營副是個標致人,將來可以升師長!”
“你說了三次。”
“我說一百次也不是罪過。”
“你是不是又要我為你傳話,說是住在邊街上一婦人,有點兒小名,也誇獎稱讚過他很美。是不是?”
“我賭你這樣去說吧。你就說:住在河街劉五娘,向人稱揚他,誇獎他,也不是辱沒他什麼的一件事!”
“誰說你辱沒他?誰不知道劉五娘的名字?誰不會……”
婦人聽著,在枯瘦如拳頭大小的臉下,小小的鼻子掀動不已。男子望到這樣子十分好笑,就接著說:“我告他,還一定可以得一筆獎賞吧。”
婦人這時正把那粒冰糖塞進口裏,又忙著挖出來。“當然的,他會獎賞你!”
“他會賞我一頓馬鞭。”
“這更是你合用的。我就聽到一個大爺說過,當下人的不常常挨一頓打,心裏就一定不習慣。”
兩人都笑了,因此男子就在這種很親切的戲謔中,喊了一聲“老婊子”。婦人像從這種稱呼上觸動了些心事,自己也反複說“老婊子”好幾次。過後,自言自語的神氣說:
“老婊子五十年前,在大堤上時,你去問問住在藥王宮裏麵那個更夫,他會告你老婊子不老時,如何過的日子!”
男子就說:“從前讓別人騎,如今看別人騎罷了。”
“可是誰個女子不做這些事?運氣好做太太,運氣不好就是婊子,有什麼奇怪?你莫說近來住到三分裏的都督總統了不起,我也做過狀元來的!”
“我不相信你那種無憑無據的瞎湊。”
“要憑據嗎?又不是欠債打官司。我將告你幾十年前的白日同晚上,目前天上的日頭和月亮幫我做見證,那些官員,那些老板,騎了大黑馬到我的住處,如何跳下馬來,把馬係在門前楊柳樹下,走進我房裏來問安!如何外麵的馬嘶著鬧著,屋裏雙台重台的酒擺來擺去。到後水師營標統來了,在我底袖上題詩,用官太太的轎子,接我到黃鶴樓上去賞月,……”
“老娘,真看不出這樣風頭過來。”
“你不相信,是不是?我先要好好的賭一個大咒,再告你那些闊老對我要好的事情。我記不了許多,仍然還記到那個候補道從自己腰上解下那條繡花腰帶圍到我身上,為我燃蠟燭的事。我賭咒我不忘記一個字。”
男子因為看到這婦人發著喘,好像有一千句話同時爭到要從那一張枯癟的口中出來,就說:“我信你了!我信你了!”希望老娘莫因為自己的話嗌死。
“我要你明白,我要你明白,”說時這老婦人就勉強的站了起來,想走到裏間二圓平時陪客燒煙睡覺的房間裏去,一站起身時,就絆著一張小小塾腳凳,身向左右搖擺了許久,男子心想說:“老娘你不要摔死,送終也沒有一個人”,可是這時從那婦人幹縮了的臉嘴上,卻看出一點笑容,因這笑容也年青了。男子這時正把手中殘煙向地上一拋,婦人望到了,忙走過去用腳亂蹂亂踹,踹了幾下,便轉到裏間取證據去了。
過了一會,隻聽到裏邊婦人咯咯的痰嗽聲音,好像找了半天,還找不出什麼東西。男子在外邊很難受的說道:“都督,將軍,司令官,算了吧。鬼要知道你的履曆!我問你的話,你來呀!我問你,我應當在這裏等到什麼時候?你家小婊子過了江還是過了湖?我不是水師營統領,我不能侍候她像侍候欽差!”
老婦人還在喘著,像不曾聽到這些話,忽然發現了金礦似顫的,一麵咯咯咳著,一麵顛聲喊叫:“呀,呀,老婊子要你知道這個東西!”
原來她把那條繡花腰帶找到了,正從一堆舊東西裏拉那條腰帶的一頭,想把它拉出來,卻已沒有力氣。
那時門外腰門鈴子響了,男子站起身子來走到門罅看了一下,見是五桂伴同二圓回來了,就跑去開門。女人剛一進門,就為男子抱著了,因為望到女人的頭發亂亂的,就說:“二圓婊子,你大白天陪誰睡覺,頭發亂到這樣子?”
二圓說:“陪誰睡覺……砍頭的!說前天來又不來,害娘殺了雞,生了半天氣!”
“我不是說不能來嗎?”這時已到房裏了,“來,老娘,要五桂拿壺去茂昌打酒來,買一點花生,快一點!”
“五桂,五桂,”二圓忙走到門邊去,看五桂還在不在門外,可是五桂把事做完,屋中用不著她,早已跑到街頭看迎會去了。二圓回頭來,“丫頭像鬼迷了她,生起翅膀飛,看巫師捉鬼去了!”
“五桂手心該每天打五十,”男子把二圓拉著,粗率的,不甚得體的,嗅著二圓的發髻,輕輕的說:“還有一個人的嘴唇該每天親五十。”
兩人站在房門邊很響的親了一個嘴,那個老婦人半禿的頭,從裏間肮髒簾子角上現出來了。“二圓,乖女兒,你來,幫到我一手,抬抬……”二圓不知作什麼事,故走進裏房去,男子也就跟著進去,卻站到簾帷邊眺望。
因為那條腰帶還壓在許多東西下麵,總拖不出來,故要二圓幫她一下忙。二圓進去時,婦人帶點抱怨神氣說:“怎麼等了你半天,你過什麼地方去了呢?打牌輸了,是不是?你為我取這個送大爺看看,他要看的。”正因為自己本來今天不打量出門,被老娘催到去,過去以後到那邊玩得正好,又被五桂叫回來,沒甚好氣,如今卻見到要取這條舊腰帶,弄得箱篋很亂,二圓有點冒火了。
二圓說:“老娘你做什麼胡塗事,把一房都弄亂了!”
“我取這個!”
“你取這東西有什麼用處?回頭你又要我來清理!”
“為什麼我不能把它取出來?我同大爺說到我年青的故事,說了半天,我讓他看看這樣東西,要他明白我過去的那些事情。”